洪敬富/成大政治系教授
八月廿五日,在中國中央電視台夜間七點《新聞聯播》的頭條新聞中,高調宣稱自二○一五年習近平致信祝賀首屆世界機器人大會開幕十年來,中國機器人産業實現了從小到大、從大到強的歷史性跨越。現如今已成為全球最大工業機器人市場和生產國,也為全球發展貢獻著中國力量。在這光鮮亮麗的黨國偉大敘事中,當日中午,一國「兩制」下的香港特別行政區,於港鐵九龍塘站卻發生了一樁墜軌憾事。香港城市大學(城大)建築及土木工程系教授李衍樺,選擇從月台落軌而遭列車輾過身亡。
一封疑似他生前發在微信朋友圈的遺書中顯示,「從二○一九春天那場風波開始,我沒有一天是真正快樂的。作為失落的一代,我對於香港的明天不再有任何期待。對於這個世界,亦沒有任何留戀。」何以香港菁英大學教授選擇用如此慘烈的方式離世?何以他要以死控訴中共藉由「港版國安法」(基本法第廿三條),全面管控香港,並稱「被火車碾碎的感覺應該和被坦克碾碎差不多」來結束生命?
整起事件,港府與當地傳媒多為淡化處理,指該教授曾就精神健康事宜尋求專業人士協助,最近也曾透露對身體健康及工作問題感到憂慮或困擾。同時,港警並譴責網上發表有關死者涉及對政局不滿的遺言,是沒有事實根據的不負責任言論。可以說,官方資訊僅間接承認李教授生前有憂鬱問題,然更多證據表明,他似更受「政治憂鬱症」所苦,且已有多時。
固然政治憂鬱症非精神醫學中的專有且正式名詞,它也不是一種臨床診斷。然而,它卻與憂鬱症狀有所關聯。憂鬱症本質上涉及個人的心理健康狀態,而政治憂鬱症則是在此之上,強調受到更廣泛的社會和政治環境間的作用與影響。
在臨床診斷上,鬱症通常指幾乎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同時出現至少五種(或以上)的以下症狀:心情鬱悶、失去活動的興趣或樂趣、體重增加或減少、失眠或嗜睡、說話或動作遲緩、疲勞或精神喪失、感覺自己毫無價值或存在罪惡感、注意力下降、死亡或自殺念頭等。但政治憂鬱症則是凸顯了「恐懼」讓個人失去了對其命運的掌控。個人已不再是現實地存在,而是一個無法表現自我,無力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地活著的個人。
這種恐懼往往來自於兩個層面:其一、外界對個人「實質性」的生命、人身(格)、財產、工作等造成實質傷害;其二、個人被整體社會排除在外,且他人若與其往來則易遭致牽連,從而讓個人的社會恐懼放大。
準此,城大教授的墜軌悲劇,遠自二○一九年,香港爆發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抗議運動—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反送中運動)以來,縱使數百萬市民走上街頭,表達對「反送中」條例修訂的抗議,但最終仍未能實現其運動目標,並伴隨著大量鎮壓和逮捕、羈押、審訊異議人士。這種挫敗感和無從改變現狀的無力感,伴隨著二○二四年香港《基本法》廿三條立法,讓許多港民進一步感到深深的絕望。
自港版《國安法》實施後,新聞自由更受到侵蝕,媒體機構被迫關閉或自我審查,市民無法獲取獨立且多元的資訊來源,社交媒體和公共空間中的政治討論受到了嚴格的監控和限制,許多人對於公開表達政治觀點感到恐懼,擔心會面臨實質性的法律後果或社會壓力。於是,不少市民轉而選擇沉默,壓抑感受,這也加劇了人們對政治的無助感,甚至憂鬱情緒。
在對香港未來感到深遠焦慮和悲觀下,不僅憂心昔日享有自治、開放的國際大都會,正蛻變成一國「一制」下的一個普通中國城市。面對政治社會環境的持續惡化,社運倡議者與參與者期望到來的政治變革一再落空。這也讓數以十萬計的港民選擇移民海外,尋求更自由、民主的生活環境。而留下來的市民,或則抱持鴕鳥心態,明哲保身,不問政事;或則感到更加孤立和無助,甚至加劇了政治憂鬱的症狀。
城大李教授與許多參與香港社運人士一樣,過去充滿著政治理想與熱情,希望藉由大規模抗議和集會遊行來改變社會,但最終卻看到政治環境變得更加嚴峻。當李教授的政治憂鬱症得不到適當的疏導和處理,或許加重其個人的心理壓力,進而可能發展為臨床上的鬱症。而另一些已患有鬱症的人,則更可能容易受到中港和外界政經社會環境的影響,從而加重其憂鬱症狀。
正如李教授的遺書所言:「原諒我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正呼應著卅年前BEYOND唱響的那首《海闊天空》:「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覺,不知不覺已變淡,心裡愛,誰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