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宏祥／ 曾任麥道航太駐台代表、戰爭學院榮譽講座
前言
儘管美國的民主與共和兩黨幾乎在所有政策議題都南轅北轍，但對中國威脅和提升台灣國防能力卻具有高度共識。華盛頓計劃把派駐台灣的美軍人數從卅人增加到二百人，以加強訓練台灣的部隊。而美國國會也於二○二二年通過國防授權法案，為台灣的武器採購提供五年內一百億美元的融資和補助，超出以往傳統武器銷售範圍，可謂意義重大。 此外美國眾議院「中國特別委員會」主席蓋拉格誓言要幫助「台灣全副武裝」以嚇阻中國的入侵。前美國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也呼籲美國加快向台灣交付武器的進度。這些都顯示美國對協助台灣自衛有迫切感。儘管有美國再三「堅如磐石」的承諾，蔡英文政府對急需進行的國防改革，打造現代化軍隊卻躑躅不前。國防事務絕不只是武器而已，人的素質尤其重要。本文指出三個無形、但卻存在國防部多年的問題：不專業主義、失敗主義、和大中國主義。若沒有從國防部與參謀本部進行根本改造，國防部還會充斥跟不上時代的軍官。要使美國的援助快速有效，這些問題需要同時解決。對此複雜的長期志業，時間可能不在台灣這邊，但這更需要即將上任的賴總統與執政團隊的智慧與決心。
不專業主義 在《軍人與國家》一書中，亨廷頓定義軍事專業素養含三個特徵：專業知識、責任、和團體性。而責任與「特殊技能」息息相關，也就是「如何管理武力，而非暴力行為本身」。
如果我們使用專業知識和特殊技能衡量國防部的軍事專業主義，得分將會很低。例如，儘管國防部在武器採購前需要執行系統分析和作戰需求，但這些幕僚作業通常只是上層做出決定後的形式而已。「馬車跑在馬前面」的結果是參謀本部並沒有真正理解這些作業的精神、本質、與目的。
同時國防部迫切需要更新其訓練與教範。蔡英文總任內的幾位國防部長主張恢復早已不合時宜的刺槍術訓練。這種戰技可追溯到二百年前的法國。但在遠程精確導引飛彈與炸彈大行其道的時代，這些主管國防事務的將官們應該查一下，從海灣戰爭以來的三十多年，世界上所有大小戰役有多少軍人死於刺槍術下；也就是説這種過時的奇婬技巧在現代戰場根本無法發揮作用。與此同時，台灣許多新購的武器被深鎖在軍械庫和倉庫中，使軍官士兵們少有現代武器可供訓練。
民進黨計劃將徵兵的役期從四個月延長到一年。用一年的時間訓練現代化的戰術與戰技還稍嫌不足。但令人無法想像的是，國防部高官們竟然還計劃要求士兵練習踢正步！正步起源於十八世紀的普魯士，後來在十九世紀被俄羅斯採用。儘管在閱兵中整齊劃一，但踢正步需要長時間訓練，而且無法提高戰技。這似乎代表國防部不知道多出來的八個月役期要執行什麼訓練課程。
再舉一例，台灣的年度漢光演習通常從模式模擬的兵棋推演開始，而且配備最先進的硬體和軟體。但在戰術或戰略層面進行電腦模擬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瞭解我方缺失，並據以改善。然而國防部很少嘗試藉由兵棋推演結果獲得的洞見進行改正。連馬英九時代的某國安會秘書長都誤以為兵棋推演是用來預測戰爭結果之用，藉以唱衰台灣，離譜至極。而國防部也沒有人能出面説明以正視聽。
漢光演習的第二階段則主要是以空軍、海軍和陸軍按照預先編寫、反覆預校的想定模擬部隊對抗。但國防部似乎忘了這樣精心排練的劇本，完全無法培養指揮官在戰爭迷霧中即時做出決定擊敗敵人的能力。這種凡事只求不出差錯的文化，所造就部隊的實戰能力將非常不樂觀。
我們從烏克蘭戰爭看到烏軍的無人機和無人船，對優勢的俄軍造成重大損失。烏克蘭在沒有可操作海軍艦艇的前提下，光用無人船和反艦飛彈就把俄羅斯的黑海艦隊打得灰頭土臉，不再敢靠近烏克蘭海岸。相對來說，台灣還在持續建造台海防衛作戰中本益比甚低的大型戰艦。
而就算是在國安會主導下採購的三千架無人機，國防部似乎仍不知如何使用，對準則、教範、訓練、後勤等必要元素仍付之闕如。至於烏克蘭在俄軍電子戰環境下所發展出的人工智慧影像辨別能力，與便攜式指揮管制系統等現代科技，國防部似乎更一無所知。
以上幾個例子不僅顯示國防部領導階層非專業主義的冰山一角，更代表其強調形式主義而不重實質的文化。因此士官兵們被迫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割草、粉刷、和每天多次點名上。而這種虛無的經驗更讓絕大多數服過義務役的台灣人對軍隊的戰力大失所望。
國防部強調形式主義而不重實質的文化。士官兵們被迫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虛無的經驗上，更讓絕大多數服過義務役的台灣人對軍隊的戰力大失所望。（本報資料照）
失敗主義
在每天做毫無意義、繁瑣公式的環境中，軍士官兵們最終會變得隨波逐流；其無力感與挫折感終將演變成失敗主義。少數能行使獨立思考、偏離例行公事、以追求卓越的人將被壓制。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台灣數十名美國一流軍校的畢業生沒有一人被晉升為將官。這就像經濟學中的格雷欣法則一樣，劣幣逐良幣在台灣的部隊完全適用。
一位前參謀總長退役後敦促國防部提高戰備，實施深層改革，建立民防與後備部隊，並提倡不對稱作戰。另一位退役的空軍副司令宣稱，空軍至少有二百個重大問題急需改善。更有其他陸軍將領點出建軍備戰的種種問題。但為什麼這些將軍們在國防部呼風喚雨，有權進行改革時無所作為，反而退役後才在外面大聲疾呼呢？
幾位退休的高級軍官私下向筆者表示，就算他們在位時試圖進行改革，由於國防部墨守成規的文化，加上根深蒂固的抗拒，終會使任何努力徒勞無功。但是高階將領們既然明白這些挑戰，卻在掌權時無能為力；表明國防部根深蒂固的非專業主義和失敗主義，阻礙台灣建立一支有效的戰鬥力量。
從一九七○年代以來，由於台灣的外交孤立，國防部鮮有與其他國家正式交流、演習的機會。軍官團無法學習美國和西方軍事強國的現代思維、軍事學術、程序方法等。因此台灣軍隊缺乏現代的戰略、戰術和戰技，充斥著許多過時的學說、準則、和訓練。更有甚者，因為無法與外國進行制度性、常態性的交流學習，許多軍官只能靠中國來的軍事相關訊息，而這些訊息都參雜共產黨教條，如：美帝不可靠，台灣沒前途等迷思。長久被敵人認知戰的結果，更加深國防部彌漫的失敗主義。
儘管台灣的參謀本部基本上模仿美國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下屬部門的組織架構，從聯一到聯七，但相似性僅止於此而已。我國防部的程序、方法、和文化在一定程度仍保留一九二○年代中國廣州黃埔軍校的傳統。因此如果沒有從上到下的根本轉型，國防部仍將繼續準備打七十多年前輸給中國共產黨的戰爭。 不專業主義和失敗主義盤根錯節，要解決的話千頭萬緒。在此僅提出幾個大方向供參考：
一、執政黨可要求五角大廈派遣一批經驗豐富、本職學能俱佳的中級軍官長駐台灣，為參謀總部的所有軍官（包括主官）進行在職培訓，以掌握現代化部隊的情報、作戰、後勤、規劃、通信電子資訊、及聯合作戰訓練等層面。這種在職培訓需持續進行，由部本部單位、各聯參、擴大到三軍司令部各幕僚單位、各指揮部，才能由量變產生質變。
二、台灣不應只接受美軍國民兵訓練而已，更要與美軍現役陸、海、空各軍兵種進行訓練與演習，以精進戰術、戰技、作業安全等標準程序。訓練的規模和強度應提升到兩軍能進行雙邊的旅級、多場域實兵演習的程度；目的在大幅提升空中、海上、水下、陸地、電子、網路、和未來的太空戰力，並建立雙方通聯的互操作性。
三、台灣也應引進現代的軍事科學教育。將新的教材與師資擴散到國防大學各院校，旨在從年輕軍官就予以灌輸現代軍事科學的方法論與有效的具體實踐。當然美軍的規模與對付的威脅本質與台灣不同，但是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其中必定有很多可以借鏡的地方。
透過美軍軍士官大量訓練台灣軍隊，可養現代化的專業精神，強調軍隊的核心價值；包括紀律、正直、和團隊精神等特質，而不是如以往般的淪爲口號而已。也就是説透過美軍的訓練，促進台灣軍人對責任、榮譽、國家等價值觀的理解和實踐。而國防事務現代化可重建信任和團隊精神，創建積極進取的文化環境；並解決士氣低落與失敗主義的問題。美軍嚴格的訓練無疑將内化成專業主義，並進而消除台灣普遍存在的失敗主義。
國防事務現代化可重建信任和團隊精神，創建積極進取的文化環境；並解決士氣低落與失敗主義的問題。（路透檔案照）
中國民族主義
台灣儘管民主化已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但源自蘇聯、黃埔監控部隊思想的政委制度，仍存在國防部的政戰體系。世界上只有北韓、越南、中國還有類似的體系，與這些國家的集權體制密切相關。台灣作爲民主國家不應還有這種不合時宜的編制。
奇怪的是，政戰單位在今天仍在軍隊灌輸中國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因此自認為台灣人而非中國人的軍士官比例，遠低於一般大眾。這種身份認同危機，加上中共的統戰和綿密的認知戰，導致許多退役和現役軍官聲稱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戰。
其實國軍的政治作戰早已淪為形式，不但對敵心戰功能微乎其微，甚至對軍內仍在宣揚大中國主義。政戰學院的師資與教材也是如此，對執政黨極爲不利。而政戰局的心理戰、宣傳戰、輿論戰等功能，仍然依賴傳統的宣傳、教育、文康等手段，缺乏對新科技的創新應用，導致對軍内政戰的效能不彰。
更有甚者，政治作戰局自稱並沒有被三軍統帥「授權」對中國心戰，所以不但沒有展開對敵心戰，甚且連自己國內的網路生態都不清楚，更無意去分析各議題背後的意識形態脈絡。舉例來説，政戰局的對敵網路心戰部門沒有專用帳號、沒有社群網站專頁或頻道、沒有自營的內容農場等應有的建制。全軍編制內的網路工作，只有一個我軍幾乎沒人會看，對岸更不會有人翻牆造訪的電台官方網站。
本文在這部分也提出短期和長期的大方向供參考：
一、改革政戰學院的師資和教材，灌輸台灣意識。招聘來自政府、學術界、和民間組織的專家，教授最新發展和趨勢。
二、執行反守為攻的對敵認知作戰，建立專案瞭解中國的社群媒體頻道、開發社群媒體工具等、散播吸引對岸網民互動的內容、培養友好的意見領袖、分析並規避境外言論審查機制、建立訊息傳散鏈路等。
三、廣泛訓練軍士官兵的媒體素養，使其瞭解國内社群媒體訊息散播管道，與使用電腦與網路的良好習慣等，建立抵禦敵方輿論戰和網路戰能力。
四、改進政戰局所屬媒體，檢討如青年日報、漢聲廣播電台，以及各種宣傳、教育、文康方法的成效。
五、最終目標要廢除政治作戰局，並將政戰與輔導功能分開，把部隊輔導業務功能打散到各軍兵種，讓政戰體系專心政治作戰。雖然對敵政治作戰的功能仍有其存在的必要，但長期來説，政戰功能可整併到如聯六通信電子資訊單位裡面。
大中國主義下的情報能力
台灣國家安全面臨的一個明顯危機是情報與反情報能力。正如共產黨在1949年滲透到國民黨軍隊，加速後者在中國大陸垮台，中共極有可能在21世紀重施裏應外合的故技。根據國安局的估計，中國已經派遣並招募了島上超過5,000名間諜，潛伏在於民間、政府、和軍隊中。由於長久以來中國民族主義的灌輸，軍隊中亦不乏親中同情者。除了金錢與色誘之外，意識形態是使人成為叛徒的最重要動機。中國無疑意識到了這一點，並加以利用。習近平「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但在台灣社會，甚至在軍隊裏的中國民族主義者產生共鳴。
與此同時，台灣的反情報體系功能不彰由來已久，存在組織架構不健全、人員訓練與配備不足、缺乏專業的反情報人才，而且對網路間諜與滲透的新科技與技術陌生。政戰局下的保防安全處與軍事安全總隊是威權時代遺留下的組織，現在被賦予反情報功能，與憲兵指揮部下轄的軍事情報處任務重疊。
2016年爆發的憲兵搜索民宅案，曝露政戰局與憲指部不但對法律懵懂，甚且其調查手段仍停留在威脅利誘的階段。 據軍情局一位退職官員的説法，台灣已有十多年沒有派遣敵後工作人員，因此招募中國内部可為我方所用的間諜也很有限。其結果是造成台北對北京的決策懵懂無知，而敵方對台灣的滲透也無法掌握。有幾個個比較重大的原因為：
1. 我方情報體系被中國滲透，變節者反過來洩漏台灣在中國的間諜。因此派去對岸的情戰人員多會失事被捕，而且找不出所以然，所以停止派遣。
2. 把以前在中國失事被捕的人員，怪罪到執政黨營救不力，並以此為藉口不再派遣。
3. 我方過度解讀守勢防衛，以為派遣情戰人員屬攻勢情報作為，有違防衛固守原則。
4. 認為敵大我小，心理上自我矮化，演變成失敗主義。長久以來的怠惰結果是對最新的情報收集與分析等科學方法陌生，繼續惡性循環下去。
但攻勢情報作為是反情報最直接的工具，透過滲透敵方情報體系，可以比對相關情資，縮小間諜監視圈，較易找出敵方滲透到我方的間諜；更可以瞭解敵方的諜報技巧與對我方滲透的重點目標，進而預先規劃與防範。台灣不執行攻勢情報任務，有如自斷手腳，不是一個正常國家的做法。
雖然中國已滲透到台灣各角落，但近年來台灣的反情報作業所破獲的高價值匪諜卻越來越少，甚至得仰賴美國提供情資，才能有所斬獲。另一方面，由於歷史及意識形態等因素，情報體系內的官員對民進黨不盡瞭解，甚至私下懷有敵意，而執政黨對情報人員也無法完全信任。長此以往，整個情報體系的有效性受到影響，危害國家安全。
世界上只有友好的國家，但沒有友善的情報機構。美國可以對台灣的國防安全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但在重建台灣情報體系與人員能力卻沒有施力點。美國多年來在台灣西岸安裝監聽天線蒐集信號、電子、和通信等情報。在台灣對美國有情報價值的前提下，台北可要求華盛頓進一步幫助台灣重建人因情報和反情報能力。重建台灣情報和反情報體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迫切。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台灣必須想方設法重新奪回情報戰場。
結論
本文點出台灣面臨幾個無形但根深蒂固的關鍵國防和安全問題，強調不專業主義、失敗主義、和大中國主義對台灣國安的影響。民進黨雖然累計執政近16年，深知這些困難，但卻無爲而治；推測是因為艱巨且複雜的挑戰和相關的政治風險，所以畏首畏尾。然而拖延並非解決辦法。執政黨的政治精英必須藉由美國的協助，著手進行根本性改革，培養專業的軍官和士官隊伍。初步成功後，更多具有聰明才智且忠於台灣的年輕人將加入國安隊伍，熟練掌握軍事科學和技術，並建立一支專業的戰鬥隊伍。這些措施對加強台灣的自我防衛能力和應對潛在的中國威脅至關重要。
儘管有許多方面需要進行根本的革新，本文建議方案的執行與落實將採用漸進方法，逐步推進，以避免與當前的行政體系互相干擾，並避免各機構人員的抵制和阻力。這裡的提案不需額外的巨額資源，但需要道德勇氣和政治決策來解決國家安全體系根深蒂固的無形但極具破壞力的三大問題。
註：
本文從去年發表於美國《國家防衛》雜誌的評論改寫。該月刊擁有54,000公司訂戶，和全球151,000名線上讀者，為美國國防工業協會（NDIA）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創辦，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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