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開講》相隔百年 互為註釋:陳寧《枝繁葉茂》與艾略特《空洞的人》的末世書寫

丘德真

陳寧首部長篇小說《枝繁葉茂》。說它是書寫末世香港的新經典,並不為過。要消化該書所折射的時代記憶,不妨先行繞道艾略特(TS Eliot)《空洞的人》(The Hollow Men)的世界終結場景,再隨著陳寧的筆桿引領,神遊末世香港。

陳寧首部長篇小說《枝繁葉茂》。(圖:取自遠流出版社)

《枝繁葉茂》和 《空洞的人》同樣呈現末世情狀,但手法旨趣互異,卻也互為註釋。21世紀新作與百年經典兩相對照,猶如棋局裡的「重線車」──交相叠的兩顆「車」,前後支援補位,1+1 的穿透力遠大於 2。

艾略特先後在1922年《荒原》(The Waste Land)以及1925年《空洞的人》,分別展示兩種截然不同的末世氛圍。目睹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禮樂崩壞過後,他在《荒原》提出悲鳴,哀悼人類文明已步向末日悽愴,世態盡是哀鴻遍野。到了《空洞的人》,他又另提警示,指某種不聲不響的茫然末世,還將不日來襲。

《荒原》還原了一次大戰期間,曾經在艾略特眼底下橫流的文明崩壞慘狀。《空洞的人》卻有所不同,箇中末世,從來未曾在艾略特所身處的西方社會出現;倒是《枝繁葉茂》裡的「後97」香港眾生相,卻處處符合《空洞的人》式的無言末世。

「我們是空洞的人 我們是飽滿的人」 (We are the hollow men We are the stuffed men)《空洞的人》

空洞/飽滿,艾略特如是破題。細讀《枝繁葉茂》,不禁驚嘆異曲同功;故事一劈頭數細香港往日文化界曾經風流人物,隨後逐一交待他們如何無一幸免地歸向寂靜──或是英年早逝,或是(非)自願離職轉業,或是其他原因,他們統統連同整個城市一同退下歷史舞台。

歷史鉅流沖擊下的香港,向來機會導向;文化菁英亦然如是。他們的集合成就的,無非是構建了一套空洞與飽滿並存的背反價值──借力文化素養支撐出激發個人消費慾望的集體虛榮。說穿了,就是理想太奢侈,品味倒是信手拈來。

「相互依傍 頭驢裡塞滿著稻草,鳴呼! …… 我們低語 既不聲張也不假意義 猶如乾草裡的風 又像老鼠踩上破玻璃 在我們的乾涸酒窖裡」 (Leaning together 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 Alas! … We whisper together Are quiet and meaningless As wind in dry grass Or rats' feet over broken glass In our dry cellar) 《空洞的人》

品味知識,如登天高塔一般地層層構築。但當強鄰入侵,酒窖珍藏全被打翻,天塔儘管不是傾覆於片刻之間,但也只是徒留遺址。這是香港式末世。

言論自由,本是城市靈魂深處的如命珍藏;今天,表達權利已遭強鄰伸手封殺。侵略者鐵拳高壓固然可恨;但或需承認,某種宿命早已隱伏全城,比言論響亮得多的行動早受窒礙。正如陳寧寫道:「……很多夢想,拍電影,寫書,開餐廳,買地起屋,最後都繼續停留在夢想階段──沒有實踐也就沒有失敗。正如每一個年代都說是末世,結果末世來了又再來。」

一次又一次的歷史巨變關頭,一整代人的生涯志業被腰斬了三番四回。故事角色之間沒有多討論,但卻互相意會彼此重大人生抉擇──或是即時遠走他方,或是沈著部署出走路徑;留下來的,或是見一步走一步,又或是加入侵略者陣營。

「……姿態,沒動作 …… 在最後的相聚處 我們互相探詢 又避免聲張 就在水位湧漲的河灘上相聚」 (……gesture without motion …… In this last of meeting places We grope together And avoid speech Gathered on this beach of the tumid river )《空洞的人》

堅持姿態,是香港人最後的骨氣,直至侵略者的意志全面吞沒這座城市。

回顧香港在1997年後的變化,對照故事裡各個角色的人生起落,情節並不讓人驚訝。《枝繁葉茂》顯然無意取悅獵奇讀者。畢竟,該書更有價值的地方,在於它替香港末世鉊刻最後記憶。沒有呼天搶地,大家只管踏實地各走各路。看似如常生活奮鬥;但卻是失語的末世。

「世界是如此終結的 不帶半聲巨響而是悶聲啜泣。」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空洞的人》

《枝繁葉茂》裡的末世,並未如《荒原》那種昭告天下的生不如死;而是與《空洞的人》近似,沈著地提示著一種不作聲張,表面一切生活如常的靈魂侵蝕歷程。

《空洞的人》有關失語末世的文字敘述,終於詩作發表後將近一個世紀後,在地球另一端的香港,有了具體的指涉對象。艾略特作為絕代詩人,提早道破當時尚未走上歷史舞台的後97香港式未世現狀。

艾略特對人性世局的超前洞見,固然叫人嘆服。但要是有意真切地體驗其中,還需讀一遍《枝繁葉茂》;透過書中每一個角色的遭遇,讀者得以身歷其境地體驗香港。

艾略特道破香港,就正如柯波蒂(Truman Capote)概括「威尼斯就像是一口氣吃下整盒酒心朱古力似的」(Venice is like eating an entire box of chocolate liqueurs in one go.)一般,是設想一個他方的捷徑。但畢竟,並非神遊其中走過一回。好比進一步說,即使再多的頂級酒心朱古力,要了領略水都風華,始終不如一位熟門路的導遊帶路。同理,即使艾略特提示的末世景象再神似、再沉通的揪心啜泣,還是需要《枝繁葉茂》引領神遊,在餘燼尚燃待滅的香港真切地走過一回,或能見證末世城市的人性餘溫。

(作者為香港籍文字工作者,現離散暫居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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