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_YT
序言
生活在21世紀的我們,對於一座城市擁有「美術館/博物館」的存在,似乎並不會感到驚訝。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欣賞、探索這些人類文明的瑰寶,這些藝術品、文物、史料是屬於公眾的。然而,當你漫步在這些機構之中時,是否曾經思考過「美術館/博物館」是如何誕生的?幾百年前的人們,也可以如我們一般地親近這些藏品嗎?美術館/博物館又是如何一步步地演變成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樣子呢?
一、「奇珍異寶收藏室(Cabinet of Curiosities)」與「大旅行(Grand Tour)」
現今我們所看到的美術館/博物館,並不是由單一條演進線逐步發展而來的,而是在悠長的發展中,吸收、轉化、揉合多種不同的展示與收藏概念,以及對於空間的利用等,慢慢成為我們所見的樣貌。在現代的美術館/博物館中,對於展品進行學科上的分類,進而依據不同的類別來進行詮釋、說明與展示,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行為了。然而,我們現今所熟知的這套分類系統,其實是到19世紀公共美術館的出現之後,才開始日漸普及的。那在此之前,人們是如何收藏與展示這些物件的呢?這就要回到文藝復興時期(Renaissance)的歐洲,來看現代美術館/博物館概念的前身之一 —— 奇珍異寶收藏室(the Cabinet of Curiosities / Kunstkammer, Wunderkammer)。
文藝復興時期,社會普遍瀰漫著一種對於知識的渴望,追求對於智性(intelligence)的發展。而這樣的社會氛圍,也促使了人們開始尋找與收藏,這些有助於幫助他們理解這個世界的物件,並將這些收集而來的物件集中擺放,進行展示與詮釋,專門用來收藏這些物件的空間,即是「奇珍異寶收藏室」。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我們在中文上,多將其譯為「奇珍異寶收藏室」,但其實用來收藏與展示這些物件的空間,並不必然一定是一個完整的「房間」,它可以是一個手提箱、一座櫃子等,端看收藏者的意願來呈現。
從相關的圖像紀錄中(【圖一】、【圖二】)可以見到,奇珍異寶收藏室中的藏品,大致可以分為幾個類別:首先是「圖像類」,這些圖像包含繪畫、素描、拓印、地圖等,當中所描繪的物件也是五花八門,可能是肖像畫、風景、傳說神話、解剖圖、奇珍異獸圖等;第二類是「人造物(Artificialia)」,包含出土的文物、精巧的器械、異文化的物品等,都屬於此類藏品;最後一類則是「自然物(Naturalia)」,最常見的就是包含各種動植物的標本,其中比較特別的是部分收藏家會特別著迷於一些具「異族事物(Exotica)」的物件,因此我們就可以看到一些拼湊而成的動物標本,且被標記為一些神話、傳說的生物,如人魚、獨角獸等,同時也會看到一些人類患病部位的標本等。
99x137cm. Opificio delle pietre dure, Italy.
before 1677, Etching, 28.4×43.5cm. Biblioteca comunale dell’Archiginnasio, Italy.
從上述可知,此一時期的收藏基礎,是建立在藏家們試圖透過收集這些奇珍異寶,來建構其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並以此來提昇自身的社會地位或是彰顯自身的財富學識等,可謂是一種從「個人」為主體出發的收藏與展示策略。而這樣的收藏傳統,也隨著文藝復興浪潮的擴張,逐步傳到歐洲大陸各地,如今我們在歐洲諸國中,都可以見到各種奇珍異寶收藏室,同時也不乏有許多的美術館/博物館即是過去某個奇珍異寶收藏室演變而來。
隨著奇珍異寶收藏室的出現,如何獲取這些藏品,便也變得十分重要。富裕的貴族們,可能會透過購買、懸賞等方式,或藉由擔任他國使節的機會,大量的獲取這些物件。然而,也有另一部分的人,是透過「旅行」的方式,親臨這些歷史遺跡、考古現場等,帶回這些物件,而如此以「增進知識、親臨歷史現場、提升智性」的旅行,便逐步發展成「大旅行(Grand Tour)1」。早在十七世紀時,歐洲大陸的貴族士紳階層,便已經有鼓勵進行大旅行的風氣。而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的著作《人類理解論(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1690)》中強調,人類的知識與理解的基礎,源自於經驗的累積,更是將大旅行的風氣帶進了英國。隨著經驗主義在英國的盛行,大旅行也在十八世紀時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
十八世紀時的英國上層階級,紛紛踏上歐洲大陸造訪各處的歷史文化遺址,並與當地的貴族、文人雅士等交流互動。在大旅行的過程中,他們也會聘請當地知名的畫家為自己作畫,這些畫作包含肖像畫、群像畫、歷史遺跡的風景畫或是旅行者在旅途中的身影等,而除了這些新繪製的畫作之外,大旅行者也會收購歐洲老大師(Old Master)的畫作以及各種古文明的物件,如古希臘羅馬時期的陶瓶、雕像等便是十分熱門的收藏品種類,並將這些藝術品全數運回英國,展示於自身的宅邸中。
值得注意的是,從十七世紀開始「藝術(Art)」的概念愈發成熟,且地位亦逐步的提升,導致藝術品的收藏與展示,逐步脫離奇珍異寶收藏室的脈絡。特別是在1653年,義大利佛羅倫薩素描學院(Florentine Academy of Design)成立,將建築、繪畫、雕刻、素描等學科,與其他工藝區別開來,強調其在智性上的價值,大幅度地提升了這些學科的地位。其中尤以「繪畫(Paintings)」成為貴族士紳們爭相競逐的主要收藏品。而收藏家們也開始專門為這些藝術品闢建、規劃展示空間,最常見的便是將藝術品擺設於宅邸中既有的長廊(gallery)中,而「Gallery」一詞也逐漸變成指稱專門用作於藝術品展示的空間/機構。例如我們可以在丹尼爾・米滕斯(Daniel Mytens, 1590-1647)為第十四代阿倫德爾伯爵夫婦(Thomas Howard, 14th Earl of Arundel, 1586-1646)所繪製的兩件肖像畫【圖三、四】中見到,在伯爵夫婦身後便是專門收藏與展示繪畫與雕刻的長廊。
【圖四(右)】Daniel Mytens, Aletheia Talbot, Countess of Arundel, c. 1618. Oil on canvas, 207 x 107 cm, Arundel Castle, Arundel.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UK.
而也正是這股自十七世紀開始興起的大旅行浪潮,將歐洲地區諸多的考古物件、繪畫、雕塑等現今我們會在美術館/博物館中所見到的藏品,被大量集中的保存與收藏,且留下了許多詳細的紀錄與考證,再加上過去既有的皇室、教廷等的收藏傳統,才讓接下來的公共美術館/博物館得以有發展的基礎。
二、「公共(Public)」與「開明(Enlightenment)」的大美術館時代
到了十八世紀末期,西方世界接連發生了幾場重大的事件,大幅度地撼動了傳統歐洲專權統治的基礎,迫使這些君主必須改革既有的權力結構與社會制度。首先是1775年的美國獨立戰爭,世界上出現了第一個民主國家,建立「民主制度」的呼聲開始在歐洲大陸高漲。緊接著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更是直接點燃歐陸帝國的改革之火。
1791年,法國皇室過去的各種收藏被收歸國有,並在國民制憲會議中宣布,皇室宮殿之一的羅浮宮(Louvre)將改建為「匯集所有科學和藝術不朽之物的地方(a place for bringing together monuments of all the sciences and arts)」。1792年法王路易十六(Louis XVI, 1754-1793)被捕入獄,皇家收藏成為國家財產;隔年,羅浮宮以「中央藝術博物館」為名,每週三天向公眾開放,成為歷史上第一座「真正的」公共博物館,並在拿破崙(Napoleon Bonaparte, 1769-1821)等人的持續修建與擴增藏品下,逐步發展成今日我們所見到的羅浮宮。
這邊有一點值得留意的是,為什麼羅浮宮會被稱為「第一座真正的公共博物館」?英國的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 1753年成立)、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 1678-1683年間成立)、義大利的烏菲茲美術館(Galleria degli Uffizi, 1765年成立)、梵蒂岡的梵蒂岡博物館(Musei Vaticani, 1506年成立,1765年開放)等,這些羅浮宮的「前輩」們,為什麼都不能被稱為「真正的」公共博物館呢?我們以大英博物館為例,來具體的說明,羅浮宮與其他歐陸其他同時期機構的差異。
1753年成立的大英博物館,是由英國醫生暨自然歷史學家漢斯・史隆爵士(Hans Sloane, 1660–1753)去世時將其近八萬件的私人收藏捐贈給國家,以此批收藏為基礎所成立,並於1759年正式開館。爾後,隨著大英帝國的勢力於全球擴張,帶回眾多的文物,大幅度地豐富了大英博物館的館藏,並使其成為當今世上最具規模的博物館之一。 雖然大英博物館自開館以來,始終秉持著要向「所有好學求知者」免費開放的宗旨;然而在其開館之初,實際上卻並非是如此輕易地就可以進入到該館中。1759年開館之時,大英博物館規定一天僅能接待30名的訪客,且是需要提前申請並出具推薦信函。可想而知,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達成上述的條件,實際上得以進入到大英博物館參訪的群眾,仍舊集中在上層階級的人士。而其他的機構,雖然在名義上有宣稱對公眾開放,但也如大英博物館般並非是無條件地開放,這也使得這些博物館在是否具有公共性上存有爭議,且有更多的案例是博物館開放之後,因諸多的因素,導致其又關閉大門,回歸私人展示的狀態。
反觀,羅浮宮於1793年的開館,即並未對參訪者設下任何的限制與條件,是真正意義上的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到博物館中。當然,這也與法國本身的社會背景條件有關。大革命之後,這些皇室收藏的文物,皆屬於國家所有,並非是任何一人的收藏。而在國家政體上,「國家是屬於全體國民的」概念亦有別於當時其他歐洲國家。在「公有等於共有」的基礎之上,羅浮宮作為「公有的」國家博物館,自然沒有任何的理由可以限制參訪對象,而使其成為第一座真正的公共博物館。
羅浮宮在十八到十九世紀的這波歐洲博物館浪潮中,除了是作為公共美術館的代表之外,其也是造就歐洲各國皇室貴族,敞開其私人收藏室的大門的推手之一。隨著法國大革命成功推翻王權體制,以及後起的拿破崙橫掃歐洲諸國,各國君主為鞏固民心、遏止國內的反動思想,皆也開始自主地推動一些改革,藉以表明自身是「開明(enlightened)」的一方,以此來拉攏國內的反動勢力。而這些改革中便包含有仿效羅浮宮,將這些王室收藏開放予公眾,如以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三世(Friedrich Wilhelm III)收藏為基礎的柏林舊博物館(Altes Museum)和展示哈布斯堡王朝(House of Habsburg)收藏的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Kunsthistorisches Museum)便都是在如此的脈絡之下所成立的。2
1. 亦或是譯為「壯遊」。
2. 江祐宗,〈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作為區域藝術展示中心:以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為例〉,碩士論文,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2022.06,頁:68。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漫遊藝術史 一座美術館的誕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