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子
大家看到十九世紀的法國會聯想到什麼?也許有人會想起法國大革命後拿破崙稱帝的重大歷史事件。而在藝術史上,巴黎是許多重要變革的發展中心,孕育出耳熟能詳的藝術流派與藝術家。當時法國巴黎最重要的藝術沙龍展的話語權,長期掌握在資產階級與上流社會的貴族手中,在這種情況之下,出現了庫爾貝(Gustave Courbet, 1819-1877)等人所掀起的現實主義運動。本文主要將聚焦庫爾貝在1848年至1850年之間至關重要的三件作品,分別為《奧南的餐後》( After Dinner at Ornans )、《碎石者》( The Stonebreakers )和《奧南的葬禮》( A Burial at Ornans )。庫爾貝藉由畫作真實地傳遞出當時工業革命之下底層人民的困頓,1848年的革命事件也成為庫爾貝藝術生涯中的轉捩點,呈現庫爾貝與社會議題之間的連結以及與傳統學院派的對抗。
【圖1】Gustave Courbet, Self-Portrait with Black Dog, c.1842-4, Oil on canvas, 46x55cm, Musée du Petit Palais, Paris.
庫爾貝是誰?
1819年,庫爾貝出生於法國東部鄰近瑞士的市鎮──奧南。父親是一位農場主,由此可見庫爾貝的家境還算富裕,在父親勉強同意之下,庫爾貝從法律改學繪畫,然而他的畫家生涯並不順遂。1840年代早期庫爾貝繪製了許多自畫像,以及為了維持生計、受人委託的肖像畫(他的父親每月只支付微薄的生活費)。1841年到1843年庫爾貝提交給沙龍的所有作品都被拒絕,直到1844年入選了《與黑狗的自畫像》( Self-portrait with Black Dog )【圖1】,以及隨後1845年的《吉他手》( Guitarrero )。
庫爾貝的繪畫主題一反當時學院派所推崇、蘊涵著高尚情操的歷史畫,大多以描寫自然景觀和普羅大眾為主,來表現外省(奧南)的生活樣貌。庫爾貝認為藝術家應該像林布蘭、哈爾斯等荷蘭大師一般取材於生活周遭,只能畫他們所能感覺到的事物,也就是周圍真實存在的人、事、物。有趣的是,他曾言從未畫過天使,因為他沒有親眼見過。這番話算是對自己所主張理念的實踐。
在文章主軸開始之前先簡單爬梳十九世紀法國的社會環境。從十八世紀末推翻波旁王朝,建立拿破崙帝國;到1815年滑鐵盧戰役失敗,拿破崙遭到流放;接著政權接連轉至波旁王朝復辟,第二共和國、拿破崙三世的第二帝國;到1870年九月革命推翻第二帝國成立第三共和國。短短時間內政權跌宕起伏,普通百姓的生活同樣動盪不安,這樣充滿革命的年代與當時社會結構有關。資本主義的盛行與工業革命後工業化的大量生產,工人階級的數量也在逐漸增加之下,人們之間漸漸萌生社會主義的思想,許多思想家和學者文人開始提倡關懷勞工權益等措施。
1848年發生了什麼?
1848年2月22日爆發了二月革命,起因於取代波旁王朝的奧爾良王朝(又稱七月王朝),在執政後不但偏向資產階級,更是出現貪腐的問題,法國人民便上街遊行要求推翻國王路易.菲利浦一世與首相,並成立共和政府。
而庫爾貝在這其中做了什麼?1在1848年前幾個月裡,庫爾貝只是個旁觀者。2月22日在一處花園中,庫爾貝觀看工人們第一次與市政衛隊爆發大規模的激烈衝突,但並沒有上街加入人群。在革命之前,2 同年一月庫爾貝寫信回家,聲稱他「即將成功,因為我身邊有很多在新聞界和藝術界非常有影響力的人,他們對我的作品充滿熱情」,他希望與他們一起 「組成一個新的畫派,我將是其中的繪畫代表」( to constitute a new school, of which I shall be the representative in painting. ),由此可知庫爾貝當時是遠離政治的。
庫爾貝的轉變
他的轉變在歷經二月革命後逐漸顯露出來,經歷過濃厚的改革氛圍以及群情激憤的熱血場景,庫爾貝見證到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反動。在下一次沙龍展前,他創作了一連串的作品,開始描繪農村生活而非過去帶著浪漫主義式的田園鄉村場景。1849年《奧南的餐後》【圖2】在沙龍展獲得成功後,國家買下了這幅畫,評審團頒發了獎章認可他的作品。
【圖2】Gustave Courbet, After Dinner at Ornans, 1848-9, Oil on canvas, 195×257 cm, Palais des Beaux-Arts de Lille.
從《奧南的餐後》開始,庫爾貝的繪畫突破了以往的傳統,將風俗畫──也就是描繪日常生活景象題材的畫作──以尺寸巨大的畫布呈現,3暗示日常人物與古代英雄一樣值得以大尺幅創作,並且告訴眾人風俗畫可以成為實現最高藝術抱負的載體。這意味著什麼呢?也就是普通的平民老百姓也能被賦予偉大的光輝,甚至沒有任何宗教與道德勸說的意涵在內,只是單純表現庫爾貝與朋友餐後的互動,但隱隱反映出庫爾貝對階級與政治的對抗,也表露出他的心境。接下來作品更是突顯他的意圖。
接下來的《碎石者》【圖3】開啟了庫爾貝現實主義宣言的序幕。從表面上來看是描繪下層階級勞動的場景,然而實際上《碎石者》比起當時米勒的農村主題更令人難堪。儘管《碎石者》的主角們沒有從事農業活動,以現今的眼光來看只是一幅平平無奇的勞工繪畫,卻讓當時的公眾(主要是城市裡的資產階級)對此產生近乎於憤怒的情緒。4《碎石者》的問世點明了當時法國農村和城市之間緊張的關係,揭露出傳統農業社會和工業革命帶來的最低日薪制度的剝削。
【圖3】Gustave Courbet, The Stonebreakers (Daubs), 1849-50, Oil on canvas, 190×300 cm ,
Formerly Gemäldegalerie, Dresden (destroyed).
《碎石者》的意涵
庫爾貝在寫給好友尚弗勒里( Champfleury )的信中對《碎石者》有著清楚的描述,這幅畫由一對可憐的人物構成,分別是長期高壓勞動而身軀僵硬的老人與患有壞血病的少年,衣衫襤褸的在豔陽底下的溝渠邊進行日復一日打碎石頭的工作。這樣的景象在庫爾貝所處的鄉村隨處可見,而他也將兩人真實地描繪下來,反映出周圍的生活充斥著人們如機械一般,在糟糕的環境底下工作賺取微薄的薪水。
相較於同時期米勒在繪畫裡描繪農村生活所帶著的人性光輝與生命力,庫爾貝的《碎石者》反其道而行,人物的臉部表情五官無法辨識,無論是色調還是氛圍都讓畫面顯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人物的背影所傳遞的情緒甚至是冷漠的、對現況無力改變、從絕望到逐漸抽離所謂的人性,成為資本主義底下不間斷工作的老舊機械。
庫爾貝在信中提到農民都很喜歡這幅畫,表露出庫爾貝的畫作不再符合巴黎藝術界和資產階級所制定的標準,他有意識地去採用一般市民所熟悉的元素,停止利用高雅的文化經典承載訊息,專注在社會議題中。雖然《碎石者》並非為全新的題材,但只有庫爾貝抓住背後所隱藏的意義並展示給大眾。
也是在這個時期幾乎是確立了庫爾貝政治左傾的思想與決心。
《奧南的葬禮》
緊接著《碎石者》之後,《奧南的葬禮》【圖4】更是撼動當時的社會。《奧南的葬禮》描繪的是庫爾貝一位叔父的葬禮,而前來哀悼、環繞在四周的人們顯然也都是庫爾貝實際在奧南生活的親朋好友,全都容納在六公尺長的畫布裡,尺寸比起兩幅《碎石者》與《奧南的餐後》還來得巨大,從視覺上帶給人的震撼與壓迫隨著黯沉的色調與大面積的深色傾瀉而出,平平無奇的農村葬禮展現出歷史畫的規模。這樣的意圖在《奧南的餐後》就已經顯現出來,《奧南的葬禮》比起過去有了更大的突破。
【圖4】Gustave Courbet, A Burial at Ornans, 1849-50, Oil on canvas, 315 x668 cm, Musée d’Orsay, Paris.
圖中人們在喪禮的穿著按照歐洲上流社會的傳統,男士戴著禮帽與穿著深色禮服,女士的衣著同樣莊重且謹慎,並且戴上黑色手套拿著白色手帕拭淚。這些元素無一不是所謂的資產階級的服裝規範,卻被大量運用在農民為主題的繪畫之中,在十九世紀成為哀傷與痛苦的象徵,體現一種為死者而悲痛的美德。然而諷刺的是,前來哀悼的群眾視線向著四面八方,沒有集中在左側的棺木上,5甚至像是在凝視著空氣,表情凝固僵硬,從深色之中一一突顯的面容顯得荒誕無比。
面對死亡的相關題材中,許多畫家試圖為此賦予一種振奮人心的信念、戲劇性的情感與動作,來呈現主題與畫面的張力以及宗教帶來的慰藉與想像,但庫爾貝並沒有這麼做,在《奧南的葬禮》中高高懸掛在上的十字架所代表的宗教意義變得格外薄弱,葬禮分明是宗教儀式感濃厚的場合,此刻卻失去了神性的光輝,社交場合功能大於葬禮中的莊嚴感。
葬禮似乎隱藏它所想表達的意涵,6在內部包含了太多的對立面──宗教和世俗、喜劇和悲劇、感傷和怪誕。正是這種包容性,這種精確而殘酷的面無表情,才讓葬禮成為了如此不同意義的焦點,在巴黎沙龍展遭受許多藝評家的大肆批評。
透過對庫爾貝幾件重要作品的分析,理解1848年革命氛圍對庫爾貝的影響,以及他對社會主義的思想是如何透過現實主義的繪畫去展現,更是去挑戰資產階級與底層人民之間的禁錮。面對許多權威人士的批評謾罵,庫爾貝不為所動,因為他知道他的繪畫不再僅僅面向那些為藝術制定規則的人群,而是將他的觀眾設定在廣大普遍的勞動人民。現實主義的政治衝擊力,在於人們意識到工人階級將不可避免地在社會中佔據重要地位,庫爾貝在藝術界為自己爭取到的角色就體現了這一點。
1. T.J Clark, Image of the People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99), p. 47.
2. James Henry Rubin, Courbet (London: Phaidon, 1997), p.35.
3. Rubin, Courbet, p.40.
4. Rubin, Courbet, p.57.
5. Clark, Image of the People, p.83.
6. Clark, Image of the People, p.72.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漫遊藝術史 十九世紀法國的藝術作品與政治有什麼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