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神楽坂週記》沒有人寫信給上校

神楽坂雯麗

近日,因為抄襲疑慮,某位政治人物的碩士在職專班論文又成了新聞焦點。而每當出現這類相關新聞時,我都會想起我那並不極端艱苦,但也絕不輕鬆的短暫軍旅生涯,居然也和一份根本不屬於我自己的碩士論文有關。

受完新兵訓練並抽籤分發後,我出於某種當時不可能認知到的原因,被詭異地困在某精實銜接單位脫不了身。眼看著同梯弟兄們一個個打包行李,離開銜接單位下部隊,我卻和其他三四位同梯一直困在這個沒完沒了的「銜接」處境中。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被叫到營區的最高階軍官辦公室。一個新兵面對一個坐在辦公桌對面顯然心情不佳的少校,那時情境之緊張,我簡直以為我就要被上銬押走了。

「我就直接問了,你家裡是不是認識哪位部長,還是長官?」少校帶著一種業務被打擾的不耐感問道。

「報告,沒有。」我也據實以對,真的沒有。

「⋯⋯好吧,你去收拾一下內務跟個人物品,下午就搭公務車去支援單位報到。」

不久後,我才知道一位上校直接下公文,或來電話,把我拉到司令部中的某處室支援。「支援」意味著破壞了少校原本已經決定好的配屬,那種下手諭的方式也讓我被周遭的所有人都懷疑是「巴庫兵」(有「Baku」的兵,指後台強大),換句話說,他才剛把我訓練好要去駐地接手,就平白被長官硬是把人給要走了,難怪他會懷疑我有什麼強力後台。

調用我來支援有正式的理由,我正式的使命是要協助辦公室一位少校科員整理大量的舊資料。我察覺到少校對我的來到並不很開心的樣子。原來,我按指示到部第一天晚上,就被因為即將退伍而滿面笑容的學長告知要「幫忙」處室長官的上校寫論文,因為他「不會用Word」,需要某些幫助。

「當然你也可以拒絕幫這個忙,不會怎麼樣,就是歸建回你原本該去的地方而已。但我認為既然你人已經到了這裡,你的同梯也在,不妨就待下來安定一下吧。」

原來如此,所以少校只好受命要我來「支援」——除了正式的業務之外,也包括了不會寫在人事令上的東西。那位少校是一位正直的軍官,我想在他心目中我可能就是個貪圖舒適的草莓兵吧;但我當時只是對於身為一名銜接新兵感到極度疲倦,只想趕快擺脫那種不知道下個星期人在哪裡的不安定狀況而已。從結果來說,我還是成了一個「巴庫」兵,只是我的後台是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

《沒有人寫信給上校》英文版扉頁。其實與本文並無太大關聯。(作者提供)

很快,只是一個小兵的我了解到,升將官要有碩士學位,但戰院名額有限,所以國防部當時也開放校官可以就讀一般研究所,只要科系與職能有關就好。

但我發現我要面對的是一本航運管理論文,內容涵蓋《海洋法》、《海上人命安全國際公約》,港口航道管理、航行避讓⋯⋯這我一個大頭兵怎麼可能寫得出來?頂天待退學長說不用擔心,因為指導教授和其他的幫手,已經大致幫他把要「參考」的內容都找好了,我要做的就是幫他把這些「參考對象」的文章段落打散,再依指導教授「建議」的方式重組、更換贅字、調整語氣,當然還要注意格式——但基本上還是剪下貼上。學長交接完這些「業務」之後就像風一般地飄走⋯⋯不,退伍了。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來不及記住。

一次支援三個月不夠,那就再支援一次。兩次不夠,那就支援第三次。少校顯然不認同這樣無休無止的支援,但是他也不能對等著論文完成的上校說「不幹,我不簽」。名義上我是建制在墾丁的一名雷達兵,但對我真正的編制部隊來說,我就只是名冊上一個神秘虛幻的名字,註定永遠都不可能出現在駐地了。

十個月之後,一個建築研究所肄業的設計系學生幫忙剪貼潤稿的航運所「論文」就這樣完成了,上校先生的「口試」也通過了,簡報檔當然也是我剪貼的——到了這個時候,我對上校的論文結構已經非常熟悉,可以幫他找出某幾個特定的段落,也能隨時做出最後需要的修改。我不是他的傳令兵,我也不是他的駕駛,但某種程度上,他依賴我遠勝前兩者。因為其他協助者可能遠在數十公里外,而我就在他的辦公室裡。

以一名小兵的觀點,上校對待我其實並不差。有時我甚至還要設法推辭他會引起其他人不必要注意的「善意」(「什麼?還要回隊上點名?我打個電話交代你要加班就是」)。一個小兵在軍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引起別人的注意。何況還是上校來幫你引起注意,這是絕對要避免的。

《沒有人寫信給上校》電影劇照。還是與本文內容無甚關係。(網路)

學位順利拿到手之後,上校卻沒想到,自己還是昇不了少將,因為他所使喚的(在同單位不同駐地服役的)另一個博士少尉預官,把他被命令幫上校捉刀完成的部分,都仔細留下了一份拷貝,然後在退伍當天,就燒成兩份光碟片連同完整的告發信,分別掛號寄給《蘋果日報》及上級司令部的長官辦公室。

新聞一見報,經過一番內部調查確定屬實之後,當年上級長官就凍結了該部將官人事,由於這一年單位內只有這位上校面臨屆退,這也就是「上級」的意志展現;至於懲處的原因,是寫論文找槍手?是鬧上報紙?還是兩者皆是?這我一介民人,也就不得而知。最後,上校的學位結果如何,我也並不清楚。

就我的認知,上校並不認為這是一件錯事。他覺得處室中的傳令兵,協助他完成這些事情,就像送公文、送簽呈、打草、清水溝、處理日常業務一樣,並不是什麼額外的過份要求。只是他做得太過順理成章、太過張揚,加上牽涉到許多心思各異、性情與美學都有所不同的人,最後被參了一筆,功虧一簣。

這是發生在我退伍一年多以後的事。因為我認為這件事早就與我無關,所以我也沒有試著要去找媒體「當事人澄清專線」一下。只是十三年後回想起來,上校的論文其實最大的貢獻,是讓我短暫的軍旅生活相對愉快,因為從來沒有其他軍官敢叫我去做別的事,所以從結果來說,我才是整件事最大的受益者。

但我總還是會不時想起,假如他會操作電腦,或是至少能夠自己剪下、貼上的話,也許今天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將軍了。至於那份論文,當我退伍時,上校還送了我一份複本表示「感謝」。我想他的感謝是真心的,只是這本論文就跟其他年長後會令人感到尷尬的青春陳跡一樣,都被我埋藏在老家不見天日的書堆底下。

沒有人寫信給上校。但自從有人寫了另外兩封信,從此上校就只會是一位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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