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忠憲
那天,記者來訪問我,詢問在那場「半導體保衛戰」中,我們這群教授是如何形成反紫光的共識?
我們大多是電機資訊領域的教授,熟悉 IC 設計的核心技術,自然明白,若任由紫光入侵,台灣將面臨怎樣深遠的結構性危機。我們不是憑感覺喊口號的人,從電子學、電路學、數位邏輯設計、半導體元件物理,到數位積體電路與 EDA 工具的實作訓練,這些知識讓我們不只能看懂問題,更能預見後果。更不用說,我們當中就有長年耕耘於 IC 設計的專家。
一般來說,搞技術的人常在自己的領域裡悠遊自在,對政治與公共事務並不熱衷。要不是當年趙偉國聯手馬英九政府的操作實在太過火,這群技術人恐怕也不會離開實驗室、走上公共舞台。就像現在,若不是立法院已經荒腔走板、無法無天,熱心的台灣公民也不會把「大罷免」視為最後的自救手段。
通常,只有當某些外部變化直接衝擊到我們的生活與價值,技術人才會被迫從沉默中醒來,從實驗室走向街頭。
Covid-19 已經過了六年,一般認為這個全球爆發的災難是源於中國「故意增強病毒的能力研究」,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驚人的科技成就,但同時也令人不寒而慄。
這是一個殘酷的提醒:當技術能力缺乏道德約束,人類的聰明反而成為毀滅的助力。這並不是第一次我們目睹創新帶來的災難。正如原子彈之父羅伯特·歐本海默在試爆之際引用《薄伽梵歌》所言:「現在我是死亡,世界的毀滅者。」
回頭看,當年我們反對紫光的行動,本質上正是一場科技人對潛在災難的預防性反應。那是一場基於道德反思而產生的集體行動,不是來自政治動員,而是來自對技術被赤化後果的恐懼與責任感。
前兩天,一位從矽谷返台的學生來成大探望我,順便送上女兒的彌月蛋糕。我們聊起矽谷近來在人工智慧領域的瘋狂擴張——智慧工廠、醫療、交通、金融、電信、機器人,全都快速演進,勢不可擋。
然而,AI 的應用也逐漸伸向陰影地帶:針對性廣告、身分辨識、維安監控、邊境管理等層面,未來甚至可能擴展至箝制言論、壓迫異議、操控市場,乃至於強化極權統治。連普丁都說過:「人工智慧不僅是俄羅斯的未來,也是全人類的未來。誰主導 AI,誰就主宰世界。」
身為電腦科學家,我們對 AI 的潛能與技術邊界瞭若指掌。但若缺乏倫理訓練,就很難全面理解這些技術所帶來的道德挑戰。這並不是說技術人沒有良心,而是他們的注意力從未被訓練去看見那些倫理脈絡。
反過來,倫理學者雖能從康德主義、功利主義、情感主義等角度解析道德問題,但往往對 AI 技術只能皮毛涉獵,難以深入理解其實際運作與影響。
科技人也未必清楚自己的發明最終會如何被使用。當初網際網路的誕生,是為了學術與醫療資訊交流。誰能預見它日後成為商業平台、社群媒體,甚至色情與人口販運的溫床?如果早知道這些後果,發明者還會義無反顧地推動它嗎?
如同那句老話:「對一個拿著鐵鎚的小孩來說,所有東西都像釘子。」技術一旦出現,就會尋找最直觀、最快速的用途,不論那是否善良、是否正當。
回顧那段反紫光的經歷,我深深覺得,那是一場科技人集體道德覺醒的里程碑。我們原本只是專注於技術的研究者,卻在面對國家命脈遭受威脅時,選擇站出來。彼此之間的連結,不是來自黨派與意識形態,而是來自一種技術人的共同直覺:我們知道,一旦讓無道德底線的資本與政權染指台灣的半導體命脈,不只是產業會淪陷,整個國家都將隨之沉沒。
這正如今日我們對 AI 發展的憂慮——當技術的推進未能伴隨倫理的深思,那不是進步,而是災難的開端。
因此,反紫光運動從來不只是反對中國政府資金這麼簡單,它更是一場由科技人親自發起的反思與守護行動。守護的不只是一個產業鏈,更是台灣社會仍有良知與責任感的公民精神。
技術若無倫理,終將毀人;技術若有良知,才能真正成為守護自由與文明的力量。
(作者為資安學者)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李忠憲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