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介民／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

我們是時代的孩子，

我們屬於政治的時代。

所有事務，不分日夜，

你們的，我們的，他們的，

都是政治。

歡喜與否，

你的基因有政治的記憶，

你的皮膚有政治的胎記，

你的眼睛有政治的觀點。

你說的話，有政治的回音；

你保持沉默，卻透露立場。

不論怎樣，政治無所不在。

即便你往山裡去

你都在政治的土壤上

踏著政治的步伐。

即使把詩歌去政治，也是政治，

而此刻，月亮照耀我們頭頂

不再若隱若現。

生或死，真正的問題所在。

問題？什麼問題？親愛的，是

政治問題啊。

你甚至不必是人類

都可以充滿政治意義。

石油裏頭有政治，

濃縮食品、或任何原物料

甚至，一張會議桌的形狀

也可以爭辯幾個月：

我們應該在圓桌、還是方桌

協商生存與毀滅？

而這同時，人們已在死去，

動物滅絕中，

房子在燒，

田野變成荒原，

如同在那少了點政治

的遠古……

§

波蘭詩人辛波絲卡這首詩，那些天，讀了又讀，內心觸動，索性著手翻譯。

 圖為反課綱群眾將弔念林冠華的海報掛在教育部旁的鐵絲網上。（資料照，記者張嘉明攝）

那些天，孩子們在教育部抗議。大人們憤慨掌權者對孩子們殘忍；大人表達對孩子的支持、向她們的理想精神致敬；有的大人體諒小孩對歷史知識掌握不足；其他人則冷嘲熱諷這些小屁孩不堪一擊。

請繼續往下閱讀...

夠了，大人們。稱呼高中生抗爭者「孩子」，太古怪，彷彿她們注定不成熟，須額外呵護。這種怪里怪氣的態度，暗示她們的淚水比大人青澀；她們話語的重量比大人們輕；她們視野受限，大人看得更遠、懂得更多。這語氣，不是呵護者、就是老大心態，讓人莫名地不舒服。抵抗者就是主體，不需要「孩子」這個形容詞。

其實，你我並不因為把這些高中生看成「孩子」，而自動「轉大人」。在這場滿佈泥淖的價值觀對抗中，有多少大人不也是「未經政治啟蒙的孩子」？而更強勁的風暴在前，我們自己是否有成熟的心理素質，準備好捨棄一己的利益，追求共同體的理想未來？

這幾年，社會氛圍變化，青年世代對政治不再陌生、冷漠，而且抗爭的方式，迫使大人（包括抗爭者的父母）接受新世代的「政治社會化」。關於政治，成年公民未必懂得比少年家多。是的，她們生命經歷中缺乏威權體驗，但她們的感受力絕對不會比我們差；她們的行動力，絕對強過受到利害綑綁的我們。威權政治在我們身上的印記，使我們視野狹窄、觀點受限、裹足不前。「大人／小孩」的對位刻板思考，不正是威權政治強加我們身上的基因？

抗爭的本質是「政治」，無法閃躲。沒錯，政治這詞很大、很重，裏頭有高尚的情操，昂揚的精神，也有令人顫懼的暗黑力量，誘人的利益，無止境的協商與交換。年輕人搞運動、做政治，遲早會碰觸到黑白交錯的邊界。敢於觸碰政治事務，是我們國家告別威權的癥候。但，大人們仍不放心小孩做政治，或熱心當保母，或冷眼嘲諷，在「介入」、「接手」、「勸退」、「犬儒」之間擺盪。別忘了，在一些國家，高中生已經是擁有投票權的公民。

§ §

課綱微調，既缺乏程序正義，調整方向也充滿「時代倒錯」，一群想把時鐘往回撥的掌權者，硬要把下一代拖下水，鎖定在他們認定的意識框架，說這是「撥亂反正」。

一個失去正當性的政權，為何敢橫暴至此？因為這場抗爭，威脅到他們政權賴以生存的最後一根意識形態稻草。因為，這個統治集團，連續多年備受社會挑戰，去年才在一場佔領運動中敗給年輕人，今天，怎能容忍對高中生（一群孩子）讓步？

少年們，面對的艱難在此。

沒錯，正是這樣的統治者思維，催生新世代在政治上早熟。社會氣候在變化，狂飆運動在生成攪動，大人們恐怕得儘快調適自己，習慣新浮現的政治局面。

§ § §

我們都是，自己時代的孩子。每個時代有自己的命運與侷限。不必把我們的包袱與限制塞給下一代，也不必站在場外高地隔空指導。政治面前，無論高中生、大學生、教師、社會運動者、政治工作者，一旦進入同一個政治場域從事抗爭，都是平等的夥伴。缺乏平等的心態，便無法如實檢討抗爭的限制或組織上的缺失，問題就會以「體諒孩子們」或「孩子們不懂」而被掩蓋掉。同時，也無法發掘哪些問題，其實是「大人」的「指導介入」而產生的；哪些問題出於高中生抗爭經驗的不足。唯有平等對話，才能夠負責任地檢討行動倫理，避免將自身時代的限制強加給對方，運動才走得長久。

這塊土地，曾因殖民而使人們無法面對政治真實。我們期盼「新政治」到來，將「舊政治」掃入歷史。但這塊土地，傷痛經驗太多，創傷的記憶則太淺，讓我們離不開「舊政治」。當那些即將過氣的政客還在協商「會議桌的形狀」，少年公民們正在生死的滋味裡淬鍊。她們即使策略生疏，在歷練中疲憊，但跌倒又站起來，她們的淚與恨，是鍛鍊心智的「情感教育」。而這情感的底蘊，是不再「去政治」地推離政治，直面政治的複雜光影，凝視與投入——在月光照耀下，不再遮遮掩掩，不再假裝我們已經長大。

（辛波絲卡這首詩從英文版迻譯：Children of Our Era, by Wislawa Szymborska, translated by Joanna Trzeci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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