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偶然言中》傷痕式民族主義之殤:解讀中國與諾魯的太平洋島國論壇羅生門

隨著中國國力日漸強大,「一帶一路」帶動的援外計畫越來越多,理應帶來更多善意,國際朋友越交越多;但是在實際上,國際上的「中國威脅論」卻反而是方興未艾。中國外交形象沒能塑造成帶領亞拉非等發展中國家前進的「老朋友」,反而變成令人不安的「強龍屢壓地頭蛇」強豪形象。

宋文笛

如果在你面前只有兩個選項:選項一,歷史評價會是「抗日英雄」霍元甲,或至少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選項二,歷史評價九成九會是「喪權辱國」李鴻章。你要選哪一個?

本月初在諾魯 (Nauru,又譯「瑙魯」) 舉辦的太平洋島國論壇的領導人論壇上,中國外交使節團疑似意圖插隊發言被拒絕,憤而退場抗議,並於離場前刻意高調繞場一周以示不滿。主辦方諾魯批評中方使節團仗著自身是大國,不尊重論壇的議事規則,要求中方道歉,並宣稱必要時會到聯合國告狀。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則在記者會上回擊,不僅無意道歉,反而要求諾魯道歉,並批評這是諾魯和其「背後的導演」主導的「拙劣鬧劇」。雙方毫無交集。

筆者認為,平心而論,此事恐怕無關作為台灣邦交國的諾魯是否「挺台」,也無關中共外交部所暗示的台灣或美國於背後操弄。此類事件的遠因在於中共長期宣導的「傷痕式民族主義」氛圍,造成中共外交官的「個體利益」和他們理應服務的總體「國家利益」不對稱。在「寧左勿右」的氣氛下,其外交人員只能無奈地一遇事便寧硬勿軟,以求自保。

身分不對等,第一印象差

我們可以先假設所有相關方都是講道理的理性行為人,來想像下列這個情境:先從背景來看,本月份的太平洋島國論壇(Pacific Islands Forum)是領導人級別論壇(Leaders Meeting),各國原則上該派遣總理出席,要不然至少派個外交部長代理。目前中國和美國都還不是論壇的正式成員,只是類似於高級觀察員的「對話夥伴」(Dialogue Partner)。在雙方吵架的視頻中,也可以看到中方代表的座次屬於議場外圍的觀察員區,而不在內圈。

月初在諾魯 舉辦的太平洋島國論壇的領導人論壇上,中國外交使節團疑似意圖插隊發言被拒絕,憤而退場抗議,並於離場前刻意高調繞場一周以示不滿。圖為中國派遣的首席代表特使杜起文。(AFP)

同樣是區域外的大國,美國派出的與會代表的規格卻遠高於中國代表。今年美國派遣內政部長出席,為地主國做足了面子(按照美國憲法,內政部長於聯邦政府中排名第九)。中國派遣的首席代表特使杜起文,乍看之下卻似乎只是一名司局級的中層幹部(雖然該名官員實際上曾經擔任過相當於副部長級位階的「中央外事辦副主任」經歷,但是在南太平洋恐怕未必人人都看得懂或在乎這些中國特色頭銜)。所以連人都還沒到,諾魯合理的第一印象就是覺得被中國輕視了。

其次,諾魯和台灣有邦交,換句話說,它不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中方外交使節團方到諾魯機場時,發生了第一場爭執,中方欲使用外交護照,但是諾魯海關拒絕在中國代表團的外交護照蓋上入境簽證戳章,希望他們使用個人護照。經過交涉後,雙方妥協,在諾魯政府事先核發給中方使節團的簽證審核通過證明(visa-acceptance letters)上蓋下入境章。從中方使節團的立場想,他們肯定自覺連入境都還沒有入境,就受到了屈辱。在長期宣傳的「傷痕式民族主義」 (wounded nationalism)和受害者心理(victim mentality)的政治論述下,中方代表團若是後續沒有出彩表現,將立即面臨著回國後會被批評「喪權辱國」的壓力。

想當然爾,為圖自保,中方代表團在接下來的論壇上必須求取表現。等到開會時,只能凡事衝前面,必要時寧願破壞議事規則,寧願太過積極「捍衛祖國尊嚴」,甚至寧願不顧大局、損害外交利益,也不能冒著事後被批評過度軟弱的風險。一方面,中方使節團面臨著急於得分的壓力,另一方面偏偏按照中方在本論壇的資格(並非正式會員)以及中方代表的位階(只是看起來很像是司長的副部級官員),都不應該喧賓奪主,那麼等到具體開會時,就難免悲劇了。

特權沒要到,反傷到主辦方自尊

從論壇秘書處在網上公布的議程安排來看,在九月四日早上的九點到十點半,是中美等「對話夥伴」與會員國元首們的交流時間。但是議程排得滿滿,先提政治和安全議題,再談氣候變遷等。在時間有限下,當然是論資排輩,先由會員國以及各國元首優先發言,若有剩餘時間,再由非會員國和非元首級代表發言。根據中國使節團團長的自述,他在會前登記要在第一項議題上發言,奈何論壇有 18 名會員國,元首們還沒發言完畢,時間就用完了,諾魯作為主持議程的主辦國,遂宣布進入下一項議程。中國使節團舉了發言牌舉了半天,但是實在是輪不到他,求表現心切的團長只好沒被點名就自己大聲發言,做程序動議,希望議程為他改一改,給他點時間讓他也能馬上就第一項議題講幾句。

今年PIF美國派出的與會代表的規格遠高於中國代表。今年美國派遣內政部長Ryan Zinke(右)出席,為地主國做足了面子。(AFP)

會議主席(諾魯總統) 一看時間已經不足,二看中方一來不是會員,二來只是副部長,卻想要「插隊」排到高他三四級的吐瓦魯(Tuvalu)總理之前發言,自然不答應,只禮貌地回應「會議時間已經不夠,我們也可能在後面 (大概是指問答環節)找到時間(給中方代表)。此次與會的領導人和部長們,技術上他們應該給予優先權。」

開過會議的人都知道這是標準作業流程,但是中方代表團心急之下,硬頂回一句「此言何意?你是在說中國代表將被剝奪發言權力?」 這就直接進入小學課本裡的十九世紀滿清被西方列國「不平等條約」對待的劇本,把時間有限和會員國元首發言優先於非會員國中階官員的客觀原則問題,上綱上限到「外國人又要欺負中國人了」的主觀感受問題。既然舉起「抵禦外辱」的「民族大義」旗幟了,那當然只能硬不能軟了,於是中方代表團大吵大鬧,癱瘓議程。

會議主席反應可謂是先感滑稽,後感氣憤。主席先是請中方放輕鬆,「這只是一場對話活動」,並說「你的發言文字稿已經在現場散發過了」,暗示大家都知道,實際交流一是靠有憑有據的文字稿,二是靠事前經年累月的中階官員幕後談判,至於公開的元首級論壇發言與否根本不是重點,只是在大拜拜作秀而已;而中方如此吵鬧,就算是作秀,對於中國的外交品牌形象,也是失敗的作秀。到後來會議主席也動了肝火,氣憤地表示「中方代表的位階太低,還敢不尊重議程,喧賓奪主,是不是自以為是大國來使,就可以不跟小國講道理?」("Would he behave like that in front of his own President? … You look at him, he's a nobody!. . . Maybe because he was from a big country he wanted to bully us".)但是中方使節不管,雖然知道此番大吵大鬧的作秀有傷中國的外交形象,但是在維護使節團人員的國內政治形象而言,卻是好事。很明顯的,外交官的個人利益和國家整體的國家利益,往往未必是全然合拍的。

國家的總體利益不等於外交官的個體利益

當代中國外交的問題之一便在於,在百年國恥、鴉片戰爭、不平等條約等「傷痕式民族主義」論述的長期宣導下,外交官員的個人利益和國家整體的外交利益逐漸脫鉤了。中共日益強大,原本就容易引起他國疑慮,所以其國家利益應該是按照《孟子》提的「大事小以仁」原則,需要外交人員身段柔軟來化解疑慮,避免給地主「強龍硬壓地頭蛇」的觀感。習近平包含近日在「中非合作論壇」在內的多次提供動輒上百億美金的發展援助給予「亞拉非」窮弟兄們,也是部分服務於此懷柔路線。但是其國內的政治氣氛和民族主義情緒製造的誘因卻是讓外交官員要「寧左勿右」,越反應過度,便越顯得「捍衛祖國尊嚴絕對不打折扣」。

就個別外交官員的利益角度來看,選擇對外態度強硬,要是結果順利,直接成為「民族英雄」;要是結果不順利,至少我們在國外被欺負時我有站出來,雖然無奈何「孤臣無力可回天」,只要公開悲憤地說上一句「我最大的過錯就是不甘心見到祖國白白被外國人欺負」,國人肯定無法深責。選擇強硬,無論哪種結果,都比選擇身段柔軟,等到回國後被批評「喪權辱國」好。

中方在PIF上的吵鬧,就算是作秀,對於中國的外交品牌形象,也是失敗的作秀。(AFP)

在外交領域,個人與整體利益如此的脫鉤,製造了一個悖論(paradox):隨著中國國力日漸強大,「一帶一路」帶動的援外計畫越來越多,理應帶來更多善意,國際朋友越交越多;但是在實際上,國際上的「中國威脅論」卻反而是方興未艾。中國外交形象沒能塑造成帶領亞拉非等發展中國家前進的「老朋友」,反而變成令人不安的「強龍屢壓地頭蛇」強豪形象。

如此問題,中共領導層知不知道?有沒有意願改善?一句話:也許知道,但是恐怕不容易改。

習近平雖然自從十八大以來便多次談及外交上要慎避「修昔底德陷阱」,在外宣上也強調要說好「中國故事」,讓他國願意傾聽中國的想法。但是其長年以來的傷痕式民族主義論述,卻孵化了容易激怒他國的強硬外交行為的誘因,難免事倍功半。

如此,中國外交的病狀難以根治,「中國威脅論」的興盛以及所謂「和平崛起」的難度提升,也就是必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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