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以創造取代制度 是詩人更是「師」人 ◎須文蔚

詩人楊牧13日於台北病逝,享壽80歲。 (目宿媒體提供)

◎須文蔚

楊牧手稿(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楊牧是卓越的詩人、散文家、學者、編輯家與翻譯家,在我心目中,他更是一位傑出的教育家。他以浪漫情懷、人文精神與文學創作為核心,在花蓮打造了一套嶄新的文學教學體系,不到30年間,已經在台灣文學圈造成了一股新氣象,值得我們深入故事的背後。

香港科大平地起 嘆辦學重商輕師資

在回到故鄉前,楊牧長年在美國華盛頓大學任教,並曾於1991年參與香港科技大學(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的創建,他在一次接受郝譽翔的訪問時曾說:「早在來東華之前,我就曾經參與香港科技大學的創校,有了很好的經驗。我深知一個大學從無到有的過程,從蓋房子、建立校規、制度、到招生等等的每一個環節,而我也深深體會,學校最重要的是老師,而不是蓋校舍。 」顯示了正值壯年的他,涉入科大創校的考招、人事與制度等細節行政工作,對一位埋首案頭,窮經皓首的詩人,確實有了更為衝撞現實的觀察與心情激盪。

從楊牧在香港期間的詩文窺知,他在世紀末將屆的時刻,心中湧現理想主義者不再,新世紀將會更幻滅與更壞的幽憤,在《樓上暮》一詩中,兩鬢霜雪儼然的詩人在秋日夕陽時分,妻子切著柚子,他卻感受到歲月老去,萌生了虛無、心痛與焦慮的感受。客居的詩人自況為飄流的雲,抒發了幻滅的情緒:

甚麼事情發生著彷彿又是知道

海水潮汐如恆肯定我知道

這個世界幾乎一個理想主義者都

沒有了,縱使太陽照樣升起。我說

二十一世紀只會比

這即將逝去的舊世紀更壞我以滿懷全部的

幻滅向你保證

讓詩人產生如此巨大的失落感,源於歲月之中的折損,大學過度重視商業、經費、應用與科技,忽視人文與哲學,加上對於世紀末的惶恐,文字間充滿了寓居客鄉的不安與寂寞。

草創東華大學 盼學子回歸人文

1996年楊牧受邀回到故鄉新成立的國立東華大學,擔任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他當然知道台灣的大學一樣重科技、輕人文,當時楊牧寫下了《仰望 - 木瓜山一九九五》,在這首寫景且言志的詩中,描寫聳立於一個新創立學院面前的高山,縱使歷經風雨、戰事,山勢不曾稍改,依然「兩個鬢角齊線自重疊的林表╱頡頏垂下,蔥龍,茂盛」,一直都是詩人「長年模仿的氣象」。顯然他在迎向挑戰時,期待所有的學子和歸鄉的詩人一同仰山,收斂起「動盪的心」,開始學習山脈和詩人心中企慕的「偉大的靜止」,學習恆常的人文精神。

楊牧對東華大學最大的影響,莫過於打造了一個以「創造」為核心價值的人文環境。

在東華創校之初,曾經非常短暫地以「自由、民主、卓越、制度」為校園精神,但隨後楊牧提出了「創造」取代了「制度」,於是表彰一個新興大學的校園精神的八個字,不但裝置在校園大門,也鐫刻在每個東華人的心中。

楊牧對我說過:「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無中生有的。」無中生有而能有所規模,端賴創造力。楊牧認為,一個大學當中能彰顯人文精神的,莫過於創造這個概念,無論是文學創作、科技發明或是制度建構不乏無中生有的現象。在這個新穎的學院中,楊牧在任內創辦了「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現改制為華文文學所創作組),他也多次在演講與會議中不斷鼓勵同事們寫作。

推創作型研究所 促創作也能升等

楊牧早在1966年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MFA)學位,是國內文學院中少數有此資歷的教授。不過在「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創辦的過程中,他心中一度產生了矛盾與衝突:一方面,他十分樂見文學創作能活化學院風氣;另一方面,經歷過創作所的教育,對於創作到底能不能教?楊牧多次和吳潛誠討論後,毅然開始推動。

以創作教學為號召的研究所,在吳潛誠與曾珍珍兩位老師設計與努力下,加上楊牧到台北邀請困頓的小說家李永平返回校園,終於成形。於是在東華的校園中,出現了像瘂弦、黃春明、羅智成、施淑青、劉克襄等知名作家,擔任駐校作家,以一整年的時間陪伴同學們;也邀集了李永平、郭強生、郝譽翔、林惠玲、吳明益等知名作家學者,與同學們分享創作心得;也由於「華人作家系列」課程的設置,一群作家學生有和更多知名作家交流的機會。

每當有作家來訪,楊牧都樂於邀集同事們參與會談,他不止一次地希望文學系的老師在研究之餘,也從事創作,甚至可以試著用文學創作來升等。他說:「我希望每個人能有勇氣拿起筆來,進行一點創作的工作。」這才是一個真正具有特色的文學院。

強調新穎固然重要,在人文系所規劃上,一個具有特色的科系應當重視人文傳統,很多人不知道楊牧當時在中文系(現在更名華文文學系)任教。楊牧強調:「一個文學院要能把中文系定位在,同時接受中國傳統跟西方文學的位置上,就不會只是多出一個一樣的中文系而已,英文系也是如此。」因此楊牧在構想人文學系時有兩個重要的理念:一是,中文系跟英文系不見得要非常分明;二是,學生應當在大學期間多親近古典文學。

楊牧深知,系所界線是大學為了行政與教學便利的一種組織形式,但是不應當根本地分裂學生閱讀與研究的範疇。他覺得,中文系的人不必通通都不知道西方文學的發展,英文系的也不見得可以與中國文學毫無關聯。在這個新的文學院當中,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學生到了大二以後,中文系學生可以選修一些英美文學課程,英文系學生也可以選擇一些中文系的課。楊牧就曾以實際的教學實踐這個理想,在中文研究所的課程中,不但邀請專研西洋文學理論的傅士珍老師到課堂中專題演講,也讓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生讀英詩,學生的解讀與反應都讓人感到驚喜與深刻。

重視人文傳統則是楊牧的另一項堅持,他希望學生多親近古典,在課程的比例上,能包含接近四分之三的古典文學,以及四分之一的近代文學。因之在中文系的課程上,應當多強調明清以前的文學;同樣的,英美文學系應當多安排十九世紀以前的作品。

楊牧擔任院長五年之後,因為借調期滿,不得不回到華盛頓大學,對於故鄉的這所人文社會科學院他有極深的期許,希望能更具哲學思考的能量,也更具有社會實踐的活力。

實踐跨系所教學 哲學系遺珠之憾

如果有什麼未竟之志,人文社會科學院始終沒設立哲學系,應當是一件憾事。或許不少人會認為辦哲學系沒有實際的功用,或認為學生沒有出路。楊牧則反駁,大學本來就不是完全幫學生規劃出路的,而應當以訓練學生思想為目標。記得他說過:「蓋寂寞固然是身後可預卜的事,若能常記文學,歷史,哲學之啟示,激發,那必然等著我們走去的前路何嘗不就是光明而安詳的?」

楊牧在東華創校十餘年後回到東華,他對我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真有道理!」他要我看看夾道的小葉欖仁樹,身高真的已經快要越過學院的屋簷了,而從縱谷中出發的學生也陸續在文學界嶄露頭角,或許不用等到百年,楊牧的實踐哲學已經透過他的教育理念,在台灣各地藉由文字發光。

又一個春天到來,楊牧老師離我們而去,他作品中對美極致的追求,對真理無窮的扣問,都將成為我們一生無窮的智慧源頭。而我們也該記得他對人文教育與社會實踐的追求,他曾歌詠:

但願低飛在人少,近水的臨界,

且頻頻俯見自己以鴥然之姿

起落於廓大的寂靜,我丘壑凜凜的心

這是一個教育家的勇敢,面對大環境忽視人文知識的必然,他依舊以快速飛行的姿態,振翅於學院之上,忍受巨大的寂靜,為學子展現文學高大、嚴肅與令人敬畏的精神世界。(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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