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從一根白骨 重建情癡世界—迷霧中讀《苦雨之地》 ◎ 盧郁佳

吳明益新作《苦雨之地》有人視作奧義天書,有人讀得興味盎然。 (新經典文化提供)

◎ 盧郁佳

吳明益新作《苦雨之地》有人視作奧義天書,有人讀得興味盎然。 (新經典文化提供)

《苦雨之地》像是打開了當年封漂的瓶中信,噴湧出了遙遠青春那股彆扭羞愧的酸澀空氣。

受困的靈魂重返自然 天機深奧難解

《苦雨之地》令人困擾。看完茫然,不知道自己看了什麼。各篇風景雖異,情節類似:人們帶著自己的困境進入大自然,尋求轉機。但重點在哪,不得而知。開頭〈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一篇講述蚯蚓女科學家索菲因為軟骨發育不全,侏儒矮小,從小被欺負,少時父母雙亡、養兄奪產,踏上聖雅各朝聖之路。故事似乎才開始,卻戛然而止。下一篇〈人如何學會語言〉中,索菲成了一個串場的信差驚鴻一瞥。懸念落空、提問擱置,讀者仍不知她接下來的命運為何,好像被耍了一記般錯愕、發火。

〈恆久受孕的雌性〉寫台灣人航海尋找已絕跡的野生太平洋藍鰭鮪,但光是為何要找,就是一個大謎。一群人物則是小謎,大謎套小謎,讀者內心問號崩潰。小說快速介紹了耗盡積蓄買船成行的沙勒沙、佔住嬉皮青年小食、潛水女王蘿希卡、環保恐怖份子波希多4人的來歷,但找藍鰭鮪跟他們本人沒什麼關聯。沙勒沙寫群募文案「為那些不吃藍鰭鮪、不知道藍鰭鮪對海洋意義的人尋找藍鰭鮪」、「為找不到藍鰭鮪而尋找藍鰭鮪」,像是「登山是因為山在那裡」般高尚浪漫的近代冒險家探索。看似要研究「藍鰭鮪對海洋的意義」,例如海水酸化程度、食物鏈各環節物種數量等。但波希多問沙勒沙為何要出海,他回答不知道。似乎大家只是想航海觀光,找個藉口出發。所以找藍鰭鮪真的只是字面上、形式上,兩手空空、不帶知識目的就出發。

因為不知道找藍鰭鮪幹什麼,所以意外找到了仿生藍鰭鮪,一種嵌有晶片的假魚,也沒人知道這是找到還是沒找到?因為出發有目的不等於功利剝削,想要「找到」任何結果,必須先提問才有辦法回答。否則就算找到了,也什麼都沒回答,等於沒找到。他們對藍鰭鮪並無疑問要解答,沒有假設要印證;只是認真照本宣科執行「找藍鰭鮪」4個字。我怕他們萬一瞎矇矇到了,豈不更迷惘,藍鰭鮪躺在跟前,眾人該如何是好。找到真的會毀滅他們,暴露他們沒有研究能力,對自己玩的幌子一無所知。

情節高潮是下次收到藍鰭鮪漁汛時,他們面臨重大決斷:是冒再被仿生魚唬弄的危險,勇闖暴風圈去找;還是安全收工回家。然而讀者不知道兩者有什麼差別,只知道自己肯定錯過了什麼。

鳥獸森林童話天真 人心破碎如霧如謎

本書童話般的天真語調,寫鳥獸森林時優美詩意;一寫到人,印象就疏離、破碎。角色的內心籠罩在一團迷霧中,不讓讀者窺探。

光是書名就很謎,後記解釋是襲用別人書名《The Land of Little Rain》。中譯應作「苦旱之地」,卻譯為「苦」雨之地,說「苦」可以因為雨少,也可以因為雨多。那麼到底本書寫的是雨少還是雨多?雨少、雨多又是什麼意思?

封面的彩色插畫,和封底的黑白照片,為什麼是同一幅海上風景?圖片本身的內容,兩張圖的關係,想表達什麼?

連篇名都很謎。〈恆久受孕的雌性〉扉頁引用儒勒.米什萊破題,說「海是地球上的偉大雌性,擁有永不疲憊的欲望,恆久受孕,永無止境」。那「大海恆久受孕」對角色們又是什麼意思?滿紙隱喻,使人心累。讀者必須決定,它的意義是修辭或情節上的。

〈冰盾之森〉敘述在南極臨時工作站,同伴摔傷,出發求診後猝遇暴風雪,了無音訊。留守站內苦候的女子敏敏,發現遠方黑影,心驚之後才看清不是人、是海豹。接著她相信海豹是暗示,「為什麼不是暗示呢?這世間萬物都是暗示,只是我們讀不讀得懂而已。」

作者不明說 讀者霧煞煞捶心肝

讀者看到這裡只想摔書,暗示也太多。海豹暗示什麼?可能敏敏相信海豹出現暗示同伴遇難。但海豹怎會連結到遇難?可能因為敏敏太害怕了,所以無論什麼都會連結到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同伴遇難死亡。後文又說,敏敏在街頭看到噴水池就會落淚。為什麼?因為像南極冰筍嗎?作者不說,作者要你猜。讀者要看懂,就得陪著演這麼多內心戲。

小說極力製造障礙,使你難以分辨資訊輕重。例如〈雲在兩千米〉說「城鎮的居民以一條河流的名義控告一間跨國工廠」,不說「居民告工廠污染河流」。〈人如何學會語言〉說狗「決心讓狄子(飼主)獨自面對世界」,不說牠死了。好像一旦行文直截了當,就會讓讀者誤會作者不夠技巧。讀者想咆哮哀求作者:你不想講可以不要講,沒人逼你,你不要這樣。而作者慢條斯理地答覆:「有時候最沒效率的工具,最可能引發奇蹟。」

那就更沒效率吧。後記說明〈恆久受孕的雌性〉與前作《複眼人》有關,那《複眼人》是怎樣的作品?乍看《複眼人》像是環保警世,大自然化身「複眼人」向人類復仇。故事開頭,大學文學女教授阿莉思準備自殺。因為伴侶傑克森和兒子托比,父子攀岩後失蹤,只找到傑克森墜崖的屍體。阿莉思去找貓意外救了陌生少年阿特烈,少年來自瓦憂瓦憂島,島上所有次子到十五歲一律放逐出海。阿特烈漂到台灣,教導阿莉思他的語言、神話,並帶她入山找兒子。結尾揭露兒子多年前已死,阿莉思一直幻想他還活著,至此才逐漸接受真相。

這個轉折有什麼意義?兒子托比之所以必須是幻想,乃因阿特烈也是阿莉思的幻想。

表面上的環保寓言,瓦憂瓦憂島「為預防資源耗竭,必須控制人口」是障眼法。內核的真相是「我(身為次子)終將被拋棄」。《複眼人》是藉幻想補償,寫被拋棄之痛。

《複眼人》洩端倪 兩兩對照養分交換

《複眼人》提供了解讀《苦雨之地》的關鍵:看似寫實,實是隱喻。封底照片和封面插畫的對照,是要讀者從寫實看出精神隱喻。所以「苦雨之地」說的多雨、少雨,是在說什麼?

●〈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說,第一批孵化的魚卵死於乾旱。降雨時成為第二批孵化魚苗的食物。是生物適應旱澇環境所演化。

●〈冰盾之森〉扉頁引言說,松樹的果實需要兩三個季節才能成熟。有些植物的根會在沙地休眠七年之久,杉樹等五十年才開一次花。

少雨乾旱,是物種以魚卵、種子形態,不吃不喝撐過匱乏困境。譬喻人們受創退縮,忍受痛苦,自我封閉,恐懼人類,否認現狀,拒絕表達。休眠狀態,是受到重傷還沒死。〈冰盾之森〉中,阿賢昏迷近三年,成了「看不出根系是否還有生命跡象的倒木」。昏迷之前,阿賢說,百年前已經被砍斷的樹,樹幹內部已全數腐朽,邊緣卻還有些綠綠的。因為樹根的根尖,透過包覆的真菌,和其他樹交換養分,所以那一部分還活著。暗示著昏迷後敏敏看護阿賢、小鐵教敏敏攀樹等「養分交換」,支持了失能者繼續維生。

《苦雨之地》每兩篇短篇為一組,就是為了呈現兩人「養分交換」。譬如,杉樹產生花粉,要配合昆蟲孵化的時間,讓昆蟲趕上替杉樹傳播花粉,雙方才能共生繁衍。前篇〈黑夜、黑土與黑色的山〉寫索菲的性成熟,是為了後篇〈人如何學會語言〉偶遇索菲帶來狄子轉化的契機。索菲替狄子傳粉,所以僅是擦肩而過。關於索菲的一切,原來在前篇就已經完成。

天地合 生命回春人重生

那麼「恆久受孕」是什麼?憂鬱症成因之一,是和大自然失去聯繫。《苦雨之地》是大自然代替人類,成為關係失敗者重建關係的對象。而且它往往是性治療。

角色恢復了勃起:

●〈冰盾之森〉中,把男友植物人阿賢背上2500公尺高山、40米巨樹頂端以後,敏敏發現阿賢似乎勃起了。

●〈灰面鷲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中,下山時,外甥看到舅舅沙勒沙背上濕了一大片,皮帶漏穿一個褲耳,很想幫他重穿,然後外甥就勃起了。

他們夢見與大自然性交:

●〈雲在兩千米〉中,鰥夫關在高山露營,夢中性交插入雲豹體內。

●〈恆久受孕的雌性〉中,蘿希卡在航程中夢見潛入海底熱泉--讓大海恆久受孕的「海洋的精液」從她每個孔洞進入又離開。

然後恢復了失去的感官知覺:

●〈恆久受孕的雌性〉中,蘿希卡因為潛水意外喪失嗅覺。夢見與海底熱泉性交後,她發現恢復了嗅覺。

●〈人如何學會語言〉結尾,喪失聽覺的狄子,發現他告白暗語的黑枕黃鸝真的出現,鳥鳴「連石頭都聽見了」,象徵狄子恢復聽覺。

夢中與大自然性交,小說視為從失能到復原,取回生命力的關鍵。

各篇層層遞進,從索菲思春,狄子無法認愛,到敏敏擁抱接吻,關、蘿希卡各自與自然性交,逐步發展,最終收攏在沙勒沙的冒險上。這個冒險,無論接吻、性交、生育,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說,但是大得不得了。

〈灰面鷲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寫沙勒沙等七個高中生逛永樂市場,發現地下室竟出售幼虎。他們想合資購養,等存到錢去買,老虎已大到籠子都裝不下。沙勒沙愛面子不願空手而歸,只好買了鷹。後來鷹關在鳥籠裡越來越瘦,也只好放了。

乍看虎、鷹象徵沙勒沙有志難伸。但若參照〈恆久受孕的雌性〉,就完全改觀。

〈恆久受孕的雌性〉只以舊日戀情寫沙勒沙這個人,寫戀情也只略寫相隔10年的初識、重逢。寫初識,只說她在台北研討會發表海洋酸化論文,沙勒沙一見鍾情,故意出門假裝巧遇。寫舊金山書店重逢,沙勒沙連人都沒看見,隔空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出去躲在商店裡想偷看她往哪邊離開,卻落空。

她無形貌姓名言行,儼然最高機密。讀者無法得知有過什麼恩怨,導致10年後連相認也難。一般邏輯無法理解這麼特殊的事件,必須交叉參照:

●〈人如何學會語言〉狄子的示愛是,帶隊賞鳥時,在聾女背後向她打黑枕黃鸝鳥名手語。不巧她看見了回應。他想承認,又不想承認。表達雖公開,只有自己知道。

●〈灰面鷲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沙勒沙的初戀,是國、高中時和鄰校的校刊女編輯樂樂,在各自校刊上寫文章互相呼應。表達雖公開,只有兩人心照不宣。

●〈雲在兩千米〉結尾,描述紅檜神木在凌空40米處裂出一個深縫,裡面隱藏了森林瀑布,在那裡關與一隻雲豹繁衍了後代。「他們只會在癡人的面前現身,其餘世人俱皆不見。」表達雖公開,眾人同樣不得其門而入。

做歸做、想歸想 人心渺茫難猜度

公開行動底下另有秘密,另有渺茫的心願。所以,可能沙勒沙找藍鰭鮪10年,只想在海上假裝跟她巧遇。就像他在研討會後假裝巧遇,是暗中互相呼應。讀者如糾結在找到藍鰭鮪要幹嘛上頭,就完全走錯棚。

沙勒沙們為什麼不直接一點呢?表達出來會死嗎?然而《苦雨之地》和《複眼人》就在寫一群溝通失能的人,「恨自己只能活在和自己對話的世界裡」。沙勒沙說這是最後一次找藍鰭鮪,原來是為思念之苦停損。

密碼藏進雲端裂縫 從白骨重建

從隱喻來讀〈灰面鷲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老虎是沙勒沙當初喜歡的女人,但是等沙勒沙去找她時,她已經另有所屬。所以沙勒沙選了另一個方便的女人一起生活,就是鷹。鷹跟沙勒沙處不來,越來越淒慘,最後還是放生。而當初沙勒沙捨棄的女人,因此受到了無法挽回的傷害。程度像老虎被肢解販賣。

「他頂著風說,如果那天那頭老虎還活著的話,不管千金萬金,都會把牠買下來。」

「不過,牠已經死了。」

全書貫穿各篇的病毒「雲端裂縫」,會把各人雲端檔案的連結、密碼「鑰匙」,寄給他最重要的人一覽無遺。起先我以為這是設計來表現主角受挫的佔有欲;但瞭解主角們的溝通失能、有口難言後,才明白它就是乾旱所創造的暴雨需求。

情人因為誤會而冷戰,相信對方再也不想看到我,所以熬夜在網路上肉搜對方,迎空攫抓,渴望能得到一星半點的訊息解飢。或是暗戀、失戀,正因為失語,才會那樣飢渴於對方全部的檔案,不然誰要看這種東西。

《苦雨之地》寫那渴望的殘忍,一刀讓讀者痛很久。書中引言說,博物學家要「從一根白骨重建整個世界」,這件事,作者做到了。

當小說向迷途讀者敞開了自己,那確實是神聖、可怕的事。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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