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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
焦慮症患者、浮躁症患者其中一個病徵：容不得身心有留白。
好像很玄，過來人應該明白，就是說，腦袋要不停地轉，哪怕空轉，也比一片空白好，坐著發呆，等於赤裸裸跟控制不住的情緒面對面，中間沒有任何緩衝；肉身一樣，雙手沒事情在做，便開始坐不住，起碼要拿著筆桿轉圈圈，才有安全感。
我動故我在。菸難戒、尼古丁之外，手癮更難熬。發作起來又不能抽真的，我見過有人手裡拿著筆桿，含嘴裡作抽菸狀，時不時彈一下菸灰，也能撐一陣子，就是這個道理。
我甚至懷疑現在人人手機不離身，也只是因為面對不了生活有留白。連睡前都要滑啊滑，直接滑到睡夢裡才肯罷休，即便在家裡，手機不在方圓兩米內，也會不自在，也是心癮手癮一起作祟。手機是社交與求知最強神器沒錯，不過有時想，我們真有那麼強的求知慾，要隨時看新聞新知、看討論區戰況嗎？我們真覺得遠離社交媒體一刻，就會被世界離棄了嗎？
未必。可有可無的資訊、親疏無常的網友，也許只是填補時間板塊罅隙的矽膠，黏得死死的，滴水不漏，就不用面對「空」。但這種填充法，終究是惡性循環，生活空間越擁擠、節奏越急促，人越焦躁。
「戒急用忍」有許多方法，怕兩手空空，一樣要繼續找事情做，不過，要挑越慢越滿足、一急就結束的活動。寫書法是其一，玩香道花道也不錯，好多可有可無的程序，唯一功能就是要你慢下來，最一舉數得的是茶道。有個「道」字，可能會覺得門檻很高，會讓人更焦慮，不如說：泡一壺好茶，慢慢喝、慢慢品嚐好了。
玩泡茶同時，也可以上網啊、聊天啊、看電視啊，互不耽誤，快中帶慢，鬧中取靜，划算。
很認真地泡一口好茶，工序繁瑣。多年前常常泡在一名高手的店內，品茗聊天。每次看高手把水倒過來倒掉去，每一泡的時間心裡有數，臉上不動聲色，手起手落節奏，讓人想起如歌的行板，邊沏茶邊跟我們話家常，那氣定神閒的氣場，簡直是好榜樣。
有次我問高手，怎麼一樣的茶葉一樣的器具，你泡出來跟我的差別這麼大？不服氣。高手道：「這就是我值錢的地方啊。」說罷微微一笑，不至於傾城，卻讓我羨慕坐主席位當泡手的風範。
多年後我學他一樣，跟佳友聚會，搶著當泡手，卻每每泡湯出事。所有標準程序我都熟悉，漏洞只有一個，我一聊天，講到投入激動處，便滔滔不絕停不下來，忘形忘我更忘了在做什麼。茶葉不是給泡老了，就是水燒開了又丟涼了，浪費了好茶還好，扭曲了「跟好友一口好茶一席話」的境界，是我個人大失敗。
無須事後檢討，我知道自己罩門所在。每每講到時政、說起世間爛人爛事，就是茶葉浸泡到變酸時，我的心躁了，茶卻涼了。我知道，世界不會因為我按捺不住的躁言酸語而變得更好，我知道，心平氣和會看得更真更遠，我知道，只有情緒的憤怒，不但對崩壞的世界毫無意義，更被這個世界弄垮自己。
所以，我更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夠一路慢條斯理泡茶，一路氣定神閒聲討世道乖張，然後佳友說：「這清境農場的有機茶果然不錯，有果香。」我這門人生功課，就離畢業不遠了。茶啊茶，拜託你了。（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