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注視與被注視,在場與不在場

◎李俊毅

假使法師們未聞異狀而停止誦經,大佛肚子裡的詭異撞擊回音會不會就此淹沒在護國法會的鐘鼓齊鳴聲中?

假如肚財沒死,菜埔能有機會進到肚財堆滿布娃娃、貼滿清涼美女照、狀似飛碟的棲身處嗎?

假如偷窺行車記錄器之事沒曝光,啟文願意進到每天經過卻不熟悉的貨櫃屋,在菜埔面前拿下假髮以真實面貌示人嗎?

《大佛普拉斯》接近尾聲的片段是個逼人深省的場景,生命本能與死亡本能激烈交纏,直到一方勝出。

人一生絕大部分處於錯覺狀態,直到錯覺消失那一刻,我們才有機會接觸到現實。錯覺像個庇護所,阻隔我們難以承受的、殘酷的現實。人不斷製造、也不停毀滅錯覺,不是為了可以「注視什麼」,而是為了可以「不注視什麼」?人生猶如在「注視」與「不注視」,「注視什麼」與「不注視什麼」,乃至於「注視」與「被注視」的決定性瞬間來回跳躍。

行車記錄器的發明者,最初是為了記錄車外實況,還是為了記錄車內實況?《大佛普拉斯》大量取材於行車記錄器,讓我們思索一個有趣的議題:人們裝置行車記錄器最想注視、最好奇的,會不會反而是記錄來自於攝影機背後的動態?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傻問題,因為不管怎麼回答都是傻答案。弔詭之處在於潛意識扮演一個很重要的角色,而這深層的意圖不僅存在於設計者個人,而是普遍存在於所有人的內在世界。

「被注視」是人的基本心理需求,源自於母嬰眼神交會瞬間釋放出來的情感能量。「被注視」其實是人的自戀本質,隨著自戀逐漸消逝,「被注視」的需求部分被「注視」的需求取代,這牽涉到一個稱為「原初場景」的幻想,往後兩者逐漸形成一種相對平衡狀態。從肚財已知的成長經驗(包括入獄、父母早逝、自私的叔叔⋯⋯)來推測,他的童年可能處於「被注視」需求匱乏,處於缺乏父母親關懷的狀態,因而大量以具有侵略性的「注視」作為代償,視覺上的滿足或許很大部分取代了正常的性需求。

「注視」作為滿足性需求的一種形式,是一種原始窺視本能的外顯表徵,是一種孩童時代特有的好奇心,與「撫摸」性質相近,它隨著成長逐

漸發展出正常性行為而被潛抑或是昇華(藝術或是美學)以淡化其性意涵(去性化)。肚財與菜埔聆聽與注視啟文的行車紀錄,猶如平日一同翻閱色情雜誌得到的愉悅感,至於有無進展到戀物癖、偷窺癖,或是暴露狂,無法、也不須證實。倒是肚財因為沉迷於「注視」而最終招致殺身之禍,猶如孩童目睹雙親交媾場景受到心理創傷,象徵兩者都存在著高度風險,身心皆然。

《大佛普拉斯》讓視覺與聽覺神經暴露在滿滿淫穢的語彙與畫面中,肚財與菜埔在影片中被如此撩撥著,觀影者在戲院中同樣無所遁逃,彷彿所有人共同的內在衝突被硬生生掀起,此時,貧富貴賤、政商藝教、聖境俗世、正邪善惡等等界線全消失了。在台灣,宗教信仰往往質變為貪婪人性上方的保護傘,在這之下聚集的是一群無惡不作的人們,這些人可能化身為所謂的政客、所謂的人格者、所謂的道德家、所謂的藝術工作者,當然也包括被集體弱智化的社會底層小人物。

社會底層翻不了身 假我機制求生

片末,肚財死後,基於感念或好奇,菜埔進到肚財生前稱為飛碟屋的秘密基地,驀然回憶起過去兩人頂多只在門口一起吃便當的情景,心想為何肚財從不邀請自己入內呢?菜埔獨自一人感傷地在飛碟屋內部與周遭巡禮一回,發現飛碟屋內貼滿色情照片,床鋪上堆著滿坑滿谷從夾娃娃機帶回的布偶,這一幕讓人動容,令人無限感傷。

那些肚財稱之具有「療癒」效果的布偶,實非戲言,的確有實質心理撫慰功能。這也象徵肚財習慣於戴著面具作為掩飾,不讓人碰觸他私密的內在世界(這外化或是具體化成為他棲身的飛碟屋),以「假我」的形式來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世界,無非是為了保護脆弱的「真我」,這是身居社會底層、翻身不得的肚財唯一可動用的活命機制。

失去一個人,才有機會進入他真正的內在世界,彷彿這是他窮其一生捍衛的禁區,這可不是悲慘一句話可以形容的。不妨想像一下,診療室中,個案不也啟動各種阻抗防禦機制阻礙心理治療的進行?猶如以生命作為代價來阻擋被心理治療師摸透。個案對於「被了解」這件事,或說是透過心理治療師了解自己,與他們接受治療之初信誓旦旦希望被治癒之間,顯然存在一個難以言喻的落差,更或許是反其道而行,這牽涉到具破壞性、毀滅性的本能的負向自戀,充滿著憎恨與嫉妒,經常帶來治療室內的困境與僵局。

(高雄長庚醫院身心醫學科主治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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