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時面對人生第一次的成長。那天老師問同學:家裡有什麼電器?
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能是課本裡出現「電器」這個單字,或者他只是單純想了解電器在當時家庭中的地位?
這麼簡單的問題,全班六十個同學搶著發言,有個小男生也舉手,但老師怎麼也不叫他,偏偏小男生頑固,不被老師叫到,絕不甘心。
好吧,老師叫了他:你家有什麼電器呀?
靠,小男生怎麼想不起來。有人提醒他:「冰箱。」不行,家裡沒冰箱。又有人戳他屁股:「電視啦。」不行,家裡沒電視。
(三門、變頻、節能、靜音……現在看來很合理的功能,以前的冰箱全部沒有!但,做為進入台灣家庭的第一代電器,情感的功能大過於科技化的人性,國外就有學生以此為題材,做出了感人的短片)
老師不耐煩了,大聲問:「你家到底有什麼電器?」
「電燈!」
在全班哄堂的笑聲中,小男生成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那天他明白一件重要的事:電器是衡量人的標準,一如很多年後,汽車成為這種標準、居住的地段成為標準、打高爾夫或打籃球成為標準。
從此他切記「電器」,甚至在他的日記裡記載家中每樣新電器的出現。例如五年級某一天他寫道:
「冰箱今天晚上送來。家裡多了一樣電器。」
再如六年級過年前,他寫道:
「下午送電視來。電器。」
現在的電視可能是藏在系統櫃裡,遙控器一按,門就打開,以前的電視一樣有門,但是得自己去拉,感覺整個差很多。(圖:網路)
根據他的日記,可以發現張家的電器進化史與生活水準演進史的息息相關。直到十九歲那年買了本田九十機車,他在日記上寫:
「今天買了二手的本田九十機車。電器?機車不算電器了。」
之後,他不再記錄電器,或者這麼說,電器在他的人生,已沒落到不值得記憶的地步。
唯一的例外是高中一年級的夏天,好不容易考進北投的復興中學,老媽送他一樣禮物:手提式電唱機。
嘿嘿,這樣電器炫斃了,方方的,像隔壁在洋行做事王叔叔上班帶的007手提箱。把盒蓋打開,裡面是圓形的唱盤,放上唱片和唱針,音樂便從下面隱藏式喇叭傳出。
做成像「一卡皮箱」的唱機,現在看來復古,當時看來時髦。(圖:網路)
有了唱機,得有唱片,他的第一張是《學生之音》,某種無版權意識時代的盜版組合式唱片。十二首歌,迄今他仍記得其中最輕快的一首〈Simple Simon Says〉,算泡泡糖熱門歌曲,唱的是種遊戲,跟著Simple Simon Says的動作,搖搖頭或擺擺尾,自然學會跳舞。
當然不能只有一張唱片,逃學的時候便窩到中山北路晴光市場或牯嶺街找舊唱片,他買的第一張原版唱片是Frankie Valli and Four Seasons,主打歌是〈Sherry〉。Frankie Valli用他細高的假音呼喊:Sherry,晚上要不要出來?來我的舞會,讓我們把整個夜晚跳到滴水不留。
前陣子電影《紐澤西男孩》在電視上播出,演的便是Frankie Valli的故事,以前那個電唱機男孩能從頭到尾跟著唱Sherry,直到他老婆喊:
「你想分居就明說。」
喔,回到那台電唱機,凡是郊遊,與女生班交流烤肉,他一定帶著,在外雙溪的河谷,所有人隨著他唱盤的轉動而旋轉。有的開始他們在幾個月後消耗幾公斤眼淚的初戀,有的對摸到女生的小手首次產生強烈的性幻想。
不會彈吉他的人,或許可以拎著「一卡皮箱」,再帶幾張黑膠唱片,同樣可以做出「浪漫配樂」,讓情話更有說服力。
當然,唱針因過度使用而逐漸喪失平衡,幸好男孩會修,他先將一元銅板用膠帶黏在唱頭上,增加重量。接著變成兩枚一元,最後增加到五枚一元。這時修理店的老闆極誠摯地對他說:
「同學,你的唱機,掛點了。」
唱機有死亡的一天,音樂不會。
已經高三,自己組裝唱機。
男生間流傳許多祕密文件,最有名的是披頭四〈Let it be〉的吉他簡譜,在沒有影印機的時代,大家抄,其中若是抄錯一兩個音符,便出現變體版,一旦彈起來,會展開莫名其妙的漫長爭論,到底誰的版本正確?
組裝擴大機的圖解說明書也是燙手的祕密文件,買一份得花十元吧。拿到說明書,進電器行配零件,展開不眠不休的擴大機工程。其間挫折不斷,不小心正負極搞錯,馬上燒掉。
自製音響不講求音質,講究氣勢,轟到喇叭爆裂才算條rock and roll的搖滾漢子。
慶祝擴大機完成,在某條小巷子的某間小公寓內開了舞會,男孩以他對電唱機的感情,開場便放〈Sherry〉,男男女女扭動他們繃在喇叭褲內的小屁股,搖呀搖,搖得條子大哥找上門。
沒關係,一切有準備,一人扛擴大機,一人扛唱盤,大顆的塊頭大,一手一個音箱,閃!
80年代,男孩退伍,進了日商貿易公司,他撈到寶,因為出口唱盤是這家公司的主要營業項目。那時男孩才知道,台灣唱盤的產量世界第一,還發明strobo,就是在唱盤邊緣加裝金屬顆粒,當唱盤轉動時,銀色的顆粒轉成圓弧,證明唱盤的平順,絕無絲毫扭曲。
(台灣的唱盤產量曾位居世界第一,還發明了strobo,讓唱盤轉動起來更「華麗」了)
那時的日本老闆自認對時代趨勢有獨到的眼光,他曾經對男孩分析:
「接下來是monitor的時代。」
男孩沒理他,只有唱盤才是生意。
日本老闆第二年又說:「接下來是computer的時代。」
男孩仍沒理會,但他手中的訂單愈來愈薄,沒人買唱盤了。他失業,在承德路巷內某間寺廟圖書館內翻報紙的徵人廣告,決定轉業去考記者。他的確當了記者,不過家裡始終擺著台唱盤,紀念某個美好的年代。
黑膠唱機可以重返榮耀,可以重登寶座,但黑膠「正當時」的那個年代,仍然是一個難再回歸的美好年代。
有人問男孩,唱盤到底哪裡好?
男孩這麼回答:
「你聽音樂的時候會盯著CD看嗎?會盯著手機看嗎?會盯著i-Pod看嗎?只有唱盤,你會盯著旋轉中的唱片看。」
「看到頭昏,還是看到吐?」
男孩心平氣和的回答:
「看到那段容易滿足與快樂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