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不都來來去去?這回不一樣,消息傳得滾燙,比八月天的高溫還熱。有的說這個教官很酷,校長特別向教育部請託,費了不少關係才弄來。有的說,不過就是個教官,他們來來去去,誰甩誰。有的說得更炫,新教官不一樣,他不是教官,是軍人。
廢話,教官不是軍人,難道是野人?
開學第二天,新教官真的來了,校區中央,校舍與運動場中間的柏油路上出現一個穿黃卡其制服的軍官,他的褲管燙出一條線,襯衫背後三條線,一八幾的瘦高個子一步步踩出喀喀的響聲。
好奇兩天,早上升旗典禮,新教官站在司令台左側,兩手背在銅釦擦得啵亮的皮帶正後方,他不說話。
上學與放學,他同樣的稍息姿勢站在校門口,冷冷看著每個進出的學生,他不說話。
即使平常巡視教室,鞋後跟釘的鐵片喀喀喀,連教數學的三角頭也停下粉筆,忍不住扭頭看向走廊。新教官一層樓一層樓地走,沒人見他說過話。
第一次聽到他開口,是七班的大胖、十三班的阿郎各領七、八人在便當間後面的空地談判,據說一邊是北聯,一邊是海盜,他們早從盤古開天就彼此看不順眼,不解決一下對祖宗難交代。
是誰算出數目的?應該是阿立,他最閒。一共十二把扁鑽、七把木劍、三條腳踏車的鐵鍊、五把蝴蝶刀——靠,誰那麼遜帶蝴蝶刀?
新教官來了,他往兩批人中間一站,照樣兩手背在腰帶後地稍息姿勢。原來他會說話:
「統統放下來,回去上課!」
教官也要變成時代產物了嗎?可以確定的是,以前的教官和現在也差很多了,畢竟消費者意識抬頭(?),其實有不少教官已漸漸以「愛的教育取代鐵的紀律」,即使這個句子也已是上個時代的語彙了。(圖片截自動畫《七龍珠》、《名偵探柯南》、《原子小金剛》、《圖畫館戰爭》)
我問大胖,你們真的把「貨」全扔了?我問阿郎,你磨了幾天的腳踏車鍊呢?我問灶腳,後來呢?
「後你個頭。」
灶腳朝花壇吐了好大一口的口水,可能連早餐的牛奶也吐了。
中午休息,兩齒躲在廁所偷抽菸,可是誰都聽得到的聲音,他說:
「嘿嘿,新教官來,真的來了。」
兩齒欠扁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那天沒人提得起氣力扁他,甚至沒人蹺課,地理課本夾著小本,小白睡得像初生的嬰兒。然後喀喀喀,大家都望向走廊,筆挺的卡其服剛剛走過去。
教官除了協助訓導處管理學生的品德——新教官修正:我們管的是品,老師管你們的德——並且是軍訓課的老師,要反攻大陸,我們得學習做個起碼的軍人。新教官兩手背在腰帶後,銅釦亮得我們得不停眨眼睛。他說:
「林冠雄,叫你左轉,你右轉?拿筷子是哪隻手?舉起來。」
那天林冠雄高舉右手的筷子踢了一整節課的正步——或者,歪步。
新教官來了,我們比上個學期忙碌許多,皮鞋得擦,先抹鞋油,拿布拚命刷亮,若是不滿意,阿貢有絕招,棉花沾口水,往鞋頭抹。
大胖最先燙起襯衫,三條線,得燙得像刮鬍子刀片般鋒利。屁蛋把叩叩鞋換成大頭鞋,也在後跟釘了鐵片,不過他走起路的聲音不是喀喀喀,是咳咳咳,遜。
千變萬變,頭髮不能變。
提到教官,就不能不提到髮禁。新一代的孩子聽到「髮禁」,大概和聽到「DOS作業系統」差不多,都是未經歷過的不可思議前塵吧?髮禁全面取消後,教官制度也開始被檢討,很可能就是下一個消失的職銜了。至於為什麼「髮禁」也能稱作「GOOD OLD TIME」?只能說事過境遷,隔了時間這塊霧玻璃,很多事都能一笑置之吧。(圖片截自動畫《七龍珠》、《名偵探柯南》、《原子小金剛》、《圖畫館戰爭》)
週一上午朝會後,我們把大盤帽往下拉,恨不能拉得把整個人包進帽子內。新教官來了,他左手尺,右手推子:
「規定幾公分?」
三公分,XXX,騙肖,果真三公分,我們冬天會感冒。
「誰說冬天會感冒?全部把帽子脫下來。公平起見,尺,量,超過三公分,我幫你們剃。教官不是職業理髮師,要是剃多了,請原諒。」
他剃了第一排,剃了第二排,第三排不知誰罵了聲「操」。
新教官停下他的推子:
「陶OO上星期寫了篇文章,很好的文章,寄給校長,他問校長,為什麼教官不管我們腦袋裡面的東西,只管腦袋外面的東西?」
每個人忍住笑,每個人忍不住笑。
「現在我回答陶OO的問題,我認為你們只有腦袋外面的東西可以管管,裡面的,大概不用管。張△△,數學考零分,你以為你腦袋裡面有東西嗎?」
剃頭那件事促成校內五大幫派首次擺下身段共商大計,一個結論:崁布袋。
七年級生的小編,一路的求學階段都有「畢業當天要崁誰誰誰布袋」的夢想,其中又以訓導主任和教官最受學生青睞。不過這是犯罪的行為,小朋友千萬不要學。(圖片截自《霹靂布袋戲》)
偵察好教官放學下山走的路線,由大胖和小乖負責崁他布袋,其他人拿棍子上去一頓好打,阿貢計時,兩分鐘,只能打兩分鐘,馬上閃人,免得被人「把」到,送少年隊。
那次會議留下便當間後面起碼一百三十七個菸屁股,第二天工友老劉的罵聲從便當間傳到校門口。
沒人甩老劉,大家心中有更重要的大事。
三天後,各幫派代表十五人守在校門口到山下公車站的拐角處,大胖和小乖興奮得發抖,他們手中抓個大布袋,好大的布袋,兩齒說能裝一輛汽車。
兩齒講話誇張,阿貢說充其量裝二十顆西瓜,大的紅西瓜。
教官準時於五點半離開學校,喀喀喀,他來了。
十三個抓棍子的當代青年躲在民宅後面,大胖、小乖蹲在牛肉麵店的大灶後。賣麵的陳桑拿鍋勺敲鍋蓋:
「啊你們到底吃不吃麵?」
教官來了,大胖、小乖一人抓住布袋的一邊,中國強的布鞋無聲地快步追上,他們抬高兩手,縱身往前用力一跳,布袋頓時張開,往燙著三條線的卡其軍服罩去……
五大幫派第二天拆夥,阿郎撂下話:
「靠,誰堅持要大胖、小乖去崁布袋的?大胖有160嗎?有誰不知道小乖扁平足嗎?靠,你們全是白痴,是他媽的菜市場忘記宰的笨豬!」
沒人再提替教官崁布袋的事,新的討論議題是:不克一下阿郎的爛飯,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後來他們圍攻了阿郎沒有?沒人知道,但布袋只崁到新教官的肩膀,從此成為江湖傳奇。
繼續,每天時間到,喀喀喀,新教官依然挺著身子巡過一層樓又一層樓。阿貢吐草:
「他不累!」
很多年後聽說教官要退出校園……掰了,教官,我們想念你?不對。我們祝福你?也不對。我們放鞭炮?還是不對……
政大野火陣線等四個學生團體,今年4月曾到教育部前舉行「教官退出校園,落實教育正常化!」記者會,要求教官退出校園,落實轉型正義。(資料照,記者陳志曲攝)
這麼吧,教官,掰了,我們緬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