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芭樂人類學》戰爭證言與證言戰爭:沖繩竹富町教科書爭議

四月是日本中小學新學年展開的時期,而在沖繩八重山地區各離島學校,一場地方與國家之間的抗爭也持續拉扯中,爭的是受教權、歷史詮釋權、或甚至是人民面對自己過去的權力。種種糾葛,集中在一冊冊文字編纂而成的文本:公民教科書。

趙綺芳

春天的四月,在日本是中小學新學年展開的時期,往常新學年開始前,一般日本教師和家長們幫學子們所做的各式各樣物資與禮儀準備,是媒體最喜歡捕捉的新聞畫面,然而2014年的新學年,正值台灣太陽花學運熾熱地進行,在距離我們不到三百公里的沖繩八重山地區各離島學校開學的大日子,卻引起了日本、甚至外國媒體的高度注目。在這個離我們最近的異國,一場地方與國家之間的抗爭也持續拉扯中,爭的是受教權、歷史詮釋權、或甚至是人民面對自己過去的權力。種種糾葛,集中在一冊冊文字編纂而成的文本:公民教科書。

竹富町是由部分八重山群島所組成的行政區,在西元1879年日本完全併吞琉球之後,成為日本國境之南—沖繩縣的最南行政區,整個八重山地區分為三個行政區:人口最多的石垣市(約五萬人),涵蓋西表、竹富、小浜、黑島、新城、嶋間、波照間、由布等離島的竹富町 (合計人口不到四千人) ,以及離台灣最近的孤懸之島與那國町 (約一千六百名人口)。根據日本「教科書無償措置法」的規定,八重山地區的一市二町應該透過協議,選出共同的科教科書版本。這場最新的公民科教科書爭議,乃因同屬八重山郡的竹富町教育委員會,在教科書版本的選擇上做了跟石垣市和與那國町不同的決定。

圖一、育鵬版公民教科書

事情的導火線發生在2011年七月,在為了選定八重山中學教科書的版本所組成的協議會 (「教科用図書八重山採択地区協議会」)中,出現了意見不同的爭議,協議會的部分職員、委員、以及部分辭任調查員的中學教師,公開在沖繩縣首府那霸市集會表達了對協議會的疑慮,引發了議會的關注,情勢升高後,原定當年八月四日定調的教科書被迫延期。然而,八月二十三日的協議會決定使用「育鵬社」版的教課書 (圖一),依照協議會規約,這項決定必須送到一市二町的教委會經過同意。石垣市和與那國町並未提出異議,而竹富町教育委員會則針對協議會的決議過程提出疑慮,並且拒絕的協議會的決定,自行選用「東京書籍」的版本(圖二)。

圖二、東京書籍出版的公民教科書

竹富町教育委員會提出來的疑慮有三點:1. 協議會的委員中並未有校方代表;2. 會長 (玉津克博) 並未根據規約諮詢職員的意見聘任委員;3. 用多數決通過不符常例的審議;4. 調查員評審最低分的教科書版本 (「育鵬版」的教科書被提出十四點負面評價) 卻在未經充分的審議下以多數決通過。由於竹富町的舉措打破了共同版本的慣例,沖繩縣教育委員會在八月底介入協調,仍然未能達成共識。於是在八重山三名委員長的討論下,九月八日召開召集十三名的委員的全員協議,會中多數決通過改採「東京書籍」版。

一場地區教育爭議原本可以就此落幕,國家的干預卻在此時毫不保留地介入。文部省在九月中發出公文,指稱全員協議的決議無效,八重山區原來的協議結果與規約無違,因此要求八重山地區所有教育委員會仍按原議採用「育鵬版」。儘管縣教育委員會也提出回應,然而在國家勢力的撐腰下,石垣市及與那國町教育長放棄縣教育委員會的協調結果,逕行採用「育鵬版」。而堅持不用「育鵬版」的竹富町教育委員會,被文部省認定違反「教科書無償措置法」,因此政府的「制裁」就是不義務配發教科書。竹富町教育委員會只得透過民間募集基金,為學生購入「東京書籍」版的公民教科書。十一月,兩名石垣市的家長,以九月八日的沖繩縣教育局召集的會議決議為依據,在那霸市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八重山全域的學校都能獲得政府無償義務配書。

針對「育鵬版」的公民教科書,後來石垣市當地的家長不無疑問:「怎麼地圖不包括沖繩?」這場看似教育機構內鬨的教科書版本選擇戰,實質的爭議其實還是在於教科書的內容。「育鵬版」的教科書被認為具有強烈右派史觀:認定釣魚台是日本的國土、美化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作為、反之掩蓋日本軍隊在沖繩戰中對老百姓生命財產的戕害,將沖繩人民傷亡過錯推給美軍,對戰後沖繩的美軍基地問題鮮少表述。這些記述,對於親身經歷槍林彈雨的人民與其家屬,加深了他們所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在沖繩本島上居民家人傷亡、財產土地流失,或是八重山群島被日軍強制疏散卻染瘧疾非死即傷,以及戰後的美軍霸凌,對沖繩土地予取予求、或甚至對沖繩女性的強暴頻傳。無德的教科書,只會讓歷史不甘於停留在過去。2007年為了這類的爭議,愛好和平與人為善的沖繩人,舉行了史上規模最大的集會抗議,要求當時的文部省退回審定的教科書版本。

2007年為了這類的爭議,愛好和平與人為善的沖繩人,舉行了史上規模最大的集會抗議,要求當時的文部省退回審定的教科書版本。(截自網路)

然而為什麼只有竹富町對於二戰的自主權勢如此堅定?同屬八重山的石垣市和與那國町為什麼不抵抗?這和1972年沖繩「復歸」日本以來日本強力的國家化建設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日本政府雖然在語言上高度推行國家化,但也樂於保留沖繩和日本本土的風土與文化差異,藉此吸引更多日本人進入沖繩。四十年下來,沖繩已經變成日本人嚮往的樂土,尤其在福島核災之後,移居沖繩的日本人大增。反之,沖繩人為了尋找更好的求學與工作機會,離鄉前往日本本土打拼的比例一直很高。密集的交流和通婚,逐漸稀釋了沖繩和日本的人群界線,愈年輕的世代,認同的差異就愈發淡化。

更重要的是,日本基於美日安保條約,同意美軍在沖繩設置基地,其中普天間基地範圍之大,幾乎佔據了整個沖繩本島的心臟。日本政府則是為了抓住這個全球最強大的軍事夥伴自我防衛,把沖繩當成禁臠。表面上每年挹注高度的經費預算(佔沖繩全年預算的百分之四十),但卻是框限住沖繩的發展空間,讓全域成為高度依賴外援的基地與觀光經濟型態。在安倍政權上台後,日本右翼思想抬頭,對於釣魚台爭議態度逐漸強硬,藉故強化南方防禦。日前為了要在離釣魚台最近的與那國島部署自衛隊,向與那國町提供十億日圓經費的誘因,讓過去孤懸外海的離島,陷入了選邊站的決定。西瓜偎大邊仍是硬道理。

然而八重山居民對於自衛隊進駐,不是沒有疑慮。特別是各個離島,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遭受強制疏散的對待,不少長輩經歷過因為家人感染瘧疾生離死別的悲痛,以及戰後人口回流資源不足的困苦。對於戰爭和任何引起戰爭記憶的引信,都讓他們戒慎恐懼。這就是為什麼在沖繩,有關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爭證言不斷地被出版,成為一種主流的自我歷史書寫。一個又一個的報導人,決定跳過被掐住脖子而啞聲的教科書,透過最直接的方式向世人揭露戰爭的暴虐與無人性。對政府的不信賴、對國家教育的失望,讓許多阿公阿嬤們現身說法,在媒體上、或在紀念館中,用他們已經不再清朗的聲音和皺褶的面容,親身敘說。

八重山諸島相關位置圖(維基共享)

過去三年來竹富町教育委員會不假外求,在地方教育法的保護下,堅持使用自己決定的教科書版本,成為全日本唯一的「不合作」教育單位。遺憾的是,日本政府並沒就此讓這個偏鄉離島繼續逍遙自主。在今年三月十四日,文部省再次發文糾正竹富町委員會,後者仍未屈從,並且繼續努力確保單獨決定教科書版本的權力。儘管媒體多半支持竹富町教育的立場,國家勢力亟思如何反撲:四月八日,日本議會修改「教科書無償措置法」,規定市町村教育委員會得接受上級的決定選用教科書,很明顯是衝著竹富町而來。一個管轄四千人不到的地區教育委員會還能撐多久?沒人知道。國家擅權玩法,人民已經看穿,五月三日是日本的憲政紀念日,回顧日本在沖繩基地問題、教科書內容的顢頇,以及修憲提倡集體自衛權的蠢蠢欲動,不僅令國際警戒,連身受其害甚深的沖繩人對所謂日本憲法中揭櫫的和平宣言,都不免冷嘲熱諷

沖繩人過去高度依賴口傳方式教誨年輕世代,不僅是透過故事、也包括歌謠。父母搭著三弦的樂音吟唱著訓誨歌,讓膝下的幼兒記住悠遠的過去、以及尚嫌艱澀的道理,是這個社會中獨特的教育機制。而當國家的意識形態和手段牴觸、甚至剝奪了沖繩傳統倫理中對於過去的珍視和自我教訓,長期被支配而自我壓抑的靈魂是不可能屈從的。好吧,你不面對真相,那我用唱的,而且用我自己的語言來唱。你的教科書不反省戰爭,我的歌就來告訴大家戰爭是怎麼一回事。著名的親姊妹合唱團「Deigo 姊妹」,她們的爸爸就曾經做了一首歌,曲名叫做〈戰艦帶來的〉(Kanpo nu Kwe-nukusa)。曲調聽來輕快,內容卻沉重無比。爸爸最終死在美軍的車輪下,但女兒們仍在不停地唱著。

Wakasaru tuchine ikusanuyu, wakasaru hanan sachi yu-san

`yan, gwansun, uyachoden, kanpo shageki nu matuninati

Chirumun, kwe-mun, muru neran, su-ti chya kadi kurachanya.

戰爭來時我還很年輕,我的青春就此打斷,房子、父母、手足

戰艦帶來的砲彈掃過,大地難以辨認無法直視

衣服食物盡都成空,能吞入腹的唯有毒鐵樹

Unjun Wannin, Iya-n Wannin, Kanpo nu kwe-nukusa.

Kamin, hutukin ayuraran, haruya kana ami jin naran.

`Ya-gwa ya kaji nu uttubacchi, senkwa katamiti subikatti.

Ucche, hicche mutabacchi. Chimuya makutu du yatashigaya.

向著神靈和祖先,我們甚或無法哭喊求救

圍籬架起,而我們自土地上被驅離

金錢和牲畜都成空,颱風吹走了我們搭的帳篷

我們僅能靠行乞竊取果腹卻不免遭逮

他們鞭打拖拉我們

我們不壞,只是想要活著

Duru nu nakakara tachiagati, chine-matumiti tuji tumeti.

Nashigwan nmariti me-nin nashi, jinan, san nan, chinan bi

Awarinu nakanin warancha-ga, warai gwi-chichi, chimutumeti

從泥濘和廢墟中我們再度站立

尋找雙親、孩童和妻子,但盡都消失

幸好我又有了孩子,老大、老二、還有其他的

在絕望中他們的笑聲安慰我的心

Heiwa nati kara ikutushika, kwanucha-n magisa natiwushiga.

I-yan rataru yama shishi nu, waga ku umuyurugutuni.

Usumiji matatu ndi umure-, yuru nu yunagata mikufayusa.

當和平降臨,它能持續多久?

孩子們都長大了

我記得我們以前怎麼獵山豬

但是現在想想當我們殺掉豬媽媽,豬仔們如何保護自己

我不要我的孩子嚐到同樣的苦楚

這個念頭讓我竟夜未眠

Wa uya kwattaru anu ikusa, Wa shima kwattaru anu kanpo.

Namari kwatin, washirariyumi, Ta-ga anu jama shi-njachaga.

uradi-n, kuyadin, akijaran, shisun machide igunsana.

我的父母被戰爭吞吃,我們的島被戰艦吞吃

這些我們不能忘記。

誰開啟了這一切?

我們所受的痛苦悲傷無人能比

所以我們得確信傳下這故事。

是的,我們得讓故事一直傳下去。這是一場證言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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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芭樂人類學:趙綺芳 戰爭證言與證言戰爭—沖繩竹富町教科書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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