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芭樂人類學》妳/你的乳頭解放了沒?新一波性/別平權與身體情慾除罪化運動

不過就是露個乳房/乳頭,到底哪裡驚世駭俗呢?在社交媒體上露兩點,究竟挑戰了誰的道德界線,又能夠爭取什麼樣的性/別平權?在臉書上展露乳頭真正能夠一舉解放性/別的桎梏嗎?

彭仁郁

在這忽冷忽熱的四月天,為了響應自美國開啟的「解放乳頭」(Free the Nipple)運動,測試臉書對裸露女體的審禁機制,獨立記者王立柔為眉角雜誌編輯及朋友們(四位生理女性),拍下光著上身聊天嬉戲的生活照,並po上臉書。此舉導致王立柔臉書上照片被刪除、被多次停權的風波。隨著蘋果日報、新頭殼、三立新聞等媒體爭相報導,讓這個稍早由「性解放の學姊」臉書粉絲頁發起的台版解放乳頭運動,震盪出熱烈的議論。部分媒體為拉抬新聞價值,擅自把王立柔等人與太陽花學運掛勾,並且違反行動者初衷地把乳頭馬賽克或加星點,反而再度色情化乳頭。不過,這也讓掌鏡者有機會藉著反擊媒體的扭曲詮釋,拉抬運動的聲勢。

不過就是露個乳房/乳頭,到底哪裡驚世駭俗呢?在社交媒體上露兩點,究竟挑戰了誰的道德界線,又能夠爭取什麼樣的性/別平權?在臉書上展露乳頭真正能夠一舉解放性/別的桎梏嗎?(圖擷至網路)

不過就是露個乳房/乳頭,到底哪裡驚世駭俗呢?在社交媒體上露兩點,究竟挑戰了誰的道德界線,又能夠爭取什麼樣的性/別平權?在臉書上展露乳頭真正能夠一舉解放性/別的桎梏嗎?

我們先來看看運動起源地美國的情況。美國導演Lina Esco在2012年拍攝了「解放乳頭」這部電影,同時發起同名運動,以指出在這個號稱民主大國的社會裡續存的荒謬性別歧視。影片中,解放女子戴著桃紅色頭套、披風,攻佔街頭,與警察追逐,頗有亞馬遜女戰士的味道。

異議行動向來以衝撞法律邊緣為運動策略,而這些邊緣通常反映著不合理、卻廣泛地被視為理所當然而不可撼動的道德界線。Free the Nipple宣傳網頁上強調,公開露兩點是一種引發輿論思考性別不平等現狀的宣傳噱頭。換句話說,裸露本身並非運動的終極目的(回應那些「妳們就都不要穿衣服好了!」的謾罵),而是為了爭取更徹底的性別平權。其主要訴求有三:1. 男女皆有上空權;2. 媒體性別審禁制度的平權化;3. 婦女在公共場合哺乳的權利。這些訴求試圖衝撞的是禁止女性在公共場合裸露上半身或哺乳的法令。網頁表示美國有35州都存在這條充滿性別歧視及污名化女體的禁令,在路易西安納州最嚴重的甚至可能吃上三年的牢飯!(但同樣爭取上空權的Go Topless 網站給的資料很不一樣,Topless law頁面指出現有三十多個州理論上擁有上空自由,僅有三州明定女性在公開場合上空違法)看來,美國某些州的法律明文規定著男女乳頭有不同的性意涵,法條底下的邏輯是:男性的乳頭沒有撩撥性慾之虞,公開展露並無不妥,而女性的乳頭則可能誘發兒童不宜的幻想,更可能誘使他人(當然是男性)犯罪,因此必須透過法律加以限制。言下之意:女性對男體不會有不可遏抑的慾望,而男人也一定都是異性戀。真是大犯異性戀父權性別二元論之規。

美國導演Lina Esco在2012年拍攝了「解放乳房」這部電影,同時發起同名運動,解放女子戴著桃紅色頭套、披風,攻佔街頭,與警察追逐,頗有亞馬遜女戰士的味道。(圖擷至網路)

繼美國、冰島之後,台版「解放乳頭」運動參與者也用衝撞不合理法條,作為訴求點之一,指出同樣的行為在台灣可能觸犯刑法第234條「公然猥褻罪」或第235條「散布、販賣猥褻物品及製造持有罪」。其實,台灣妨礙風化相關法條並未指明女性上空或裸露行為是否違法,端賴檢察官和法官對「猥褻」的詮釋。根據最近的實務案例,光是在公共場所露出乳房通常不做猥褻論,而是露出性器官或性交行為。此外,台灣在2000年就已經實施《公共場所母乳哺育條例》,第四條清楚寫著「婦女於公共場所母乳哺育時,任何人不得禁止、驅離或妨礙」,第八條並規定違反者「處新臺幣六千元以上三萬元以下罰鍰」。如此看來,台灣的女性身體權月亮至少在理論上比美國的圓一些。因此,「性解放の學姊」上的不遮點乳房照,和王立柔等人拍攝的上空生活照,真正衝撞的比較不是法律或司法體制本身,而是臉書審查機制賴以運作的使用者道德底線。

「性解放の學姊」號召粉絲響應的解放照顯然讓許多臉友們義憤填膺,以至於第一個粉絲頁撐不過一天就被迫關閉。隨後另闢言詞猶仍腥羶麻辣的新頁「性解放の學姊 2.0」。為了續存,版主(是生理男喔~咦?)把紛絲傳來的照片加上黑條,未遮點的原版則全數搬上twitter。非常值得觀察的是,相較於美國原版運動將乳房去性化的傾象,「性解放の學姊」與「粉濕」們的立場無疑是更激進的,「學姊」不僅追求性別身體的解放,教育大家乳房的美好,更進一步呼籲性慾無罪,要求性解放、乃至淫蕩的權利。

「性解放の學姊」號召粉絲響應的解放照顯然讓許多臉友們義憤填膺,以至於第一個粉絲頁撐不過一天就被迫關閉。隨後另闢言詞猶仍腥羶麻辣的新頁「性解放の學姊 2.0」。(取自性解放の學姊 2.0臉書)

推特版上照片尺度大開,各式性別網友獻上形形色色的露乳照,有的情侶拍歡樂上空合照,也有網友露出其他自己最愛的身體部位,某些照片類似交友網站露點正妹圖,少數則接近A片常見鏡頭(如美胸上灑精液,狀似自慰或性愛照)。總地來說,版上以年輕美乳居多,可以看出運動對於慣用網路社交媒體的年齡層比較有號召力。因此,若就幫助我們解放對於胸部的想像這一點來說,實不比英國攝影師Laura Dodsworth的作品「裸露的真實」(Bare Reality)來得震撼。Dodswoth呈現的不只是100位從19到101歲女人的乳房,而是一百個女人從自己乳房說起的生命故事。另外,學弟版主站出來為「學姊」代言,也整個削弱了解放的力道。

英國攝影師Laura Dodsworth的作品「裸露的真實」呈現的不只是100位從19到101歲女人的乳房,而是一百個女人從自己乳房說起的生命故事。(取自Bare Reality)

網路上流竄的裸露乳房引起不少衛道人士的焦慮和撻伐。有些從保護的立場出發,規勸這些豪放女:還是速速把內衣穿上,不要讓那些色眯眯的狼佔了便宜。持類似言論的善心人士,當然不明白這種說法恰好複製了豪放女們企圖顛覆的父權邏輯:i.e.女體永遠只能作為男性慾望的被動客體,或是被侵犯的對象。這說明著衛道者至今不明白,他們的不安,來自將乳頭淫穢化的目光,而這目光底下的淫穢幻想,由衛道者和性侵者所共享。但是,衛道者的擔憂同時也帶出了一個無法輕易用身體權打發的問題:展露與觀看的主體之間是否具有相互性?書呆子的問法是:讓公共空間中裸露的乳房獲得尊重的互為主體性,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才能發生?我想這是這一波解放運動的重要環節:我的身體我作主,但是我如何控制、或需不需要控制他人定義我的裸露的方式?雞排妹在炸新聞中宣稱:「女性解放乳頭,不是為了讓你勃起!」,但是公開的裸露若是在觀者那方引發性慾流動,觀者是不是也應該在不妨礙裸露者的前提下主張性慾權?

這個關鍵問題,需要更多的思考和討論才能夠釐清。在這裏先拋個磚頭,自爆一個親身經驗。在那個女性主義啟蒙的大學時代,我一度想用不穿胸罩作為身體解放的實踐(自信胸部很小反正看不出來),但是不出兩日,便在光天化日下的台北街頭遭到摩托車騎士尾隨騷擾,我的不理睬戰術,招來對方一連串憤怒的通俗敬候語。為了避免麻煩,後來還是把胸罩穿上了。當時的確沒有料到,對某些男性來說,不穿胸罩竟是蕩婦的代名詞,或是一個敬請恣意褻玩的邀請。

16世紀楓丹白露畫派,作者佚名。(維基共享)

後來去到法國求學,當地人看待乳房的平實目光讓我開了眼界。十多年前第一次到法國海灘玩耍,長長的沙灘傍著蔚藍的海水,還來不及讚嘆眼前美妙的風景,視野中出現的另一種風景,著實教我驚愕不已。沙灘上錯落的許多海灘大毛巾上,躺著一個個正在做陽光浴的慵懶女體,身上只著一抹輕巧比基尼三角褲。放眼望去,四周的男性們彷彿若無其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偷盯著那些坦蕩蕩的乳房看(我必須承認,有些乳房真是美得令人垂涎)。這是怎麼ㄧ回事?!我的驚愕引來法國友人一番嘲弄。原來,法國的海灘(我強調,不是天體海灘,那又是另一番風景了),甚至是有水池的公園草地上,都是法國女人可以褪去胸衣,盡情享受天然日光浴的地方,在這些公共場所,裸露的乳房早已是日常風景。這些幾乎全裸的女子完全不需要擔憂他人的異樣目光,更不需畏懼「狼爪」侵犯。我恍然大悟:某種身體道德規訓把我的目光調教成跟色眯眯的變態大叔同一調性,才讓我為這些乳房憂心忡忡。在法國,曬太陽是乳房的權利,沒有人膽敢對它們不敬。顯然,裸露的乳房可以與犯罪脫鉤,不管是露的人或是可能的觀者。只是,在公共空間裸露乳房的行徑,並不是完全沒有規範的。法國社會學家Jean-Claude Kaufmann把Erving Goffman的日常生活自我表演研究延伸到法國海灘。他訪問了三百多位酷愛在海灘上裸露上半身,讓乳房開心地做日光浴的女性們(是不是一個很令人羨慕的田野啊~),寫就了《女性的身體,男性的目光:裸乳的社會學》(Corps de femmes, regards d’hommes. Sociologie des seins nus )這本書。書中對於乳房日光浴的展露和觀看規則,有極細膩的描述。因篇幅的限制,這裏僅舉一個例子。裸乳日光浴實踐者對什麼樣的乳房有「資格」在公開場合露出,其實意見不一。部分實踐者就認為,過老的、太沮喪的、活蹦亂跳的乳房,還是不要出來見人的好,以免有礙觀瞻觀。這個例子說明了,露出乳房/乳頭本身,不一定意味著身體思維的解放。

法國社會學家Jean-Claude Kaufmann把Erving Goffman的日常生活自我表演研究延伸到法國海灘。他訪問了三百多位酷愛在海灘上裸露上半身,讓乳房開心地做日光浴的女性們,寫就了《女性的身體,男性的目光:裸乳的社會學》這本書。

一個有趣的八卦例子是,2005年坎城影展的星光大道上,蘇菲瑪索穿了一件肩帶太寬鬆的洋裝,攝影機捕捉到肩帶無意間滑下,露出左邊整個乳房的鏡頭。這段小風波被以嘲諷著稱的法國搞笑木偶新聞節目拿來大做文章,說蘇菲根本是故意逮住機會露自己的酥胸(她主演的許多部電影中都有裸露的鏡頭)。蘇菲在一次訪談中大方回應道:「可能我的乳房有安撫人心的效果,這跟性無關」。對於年過四十還是許多男人性幻想的對象,她表示十分受寵若驚。蘇菲之所以能如此泰然處之,正是因為性幻想與性犯罪對大部分(至少是左派)的法國人來說,被歸類在截然不同的範疇底下,性幻想是日常生活中拿來彼此調侃的話題,因而不再具有任何侵害性。

蘇菲在一次訪談中大方回應道:「可能我的乳房有安撫人心的效果,這跟性無關」。(維基共享)

然而必須強調的是,對性/別身體和性慾流動開放的態度,並沒有讓通姦早已除罪化的法國的性犯罪率低於其他已開發國家。這可能要讓那些主張破除性身體禁忌後,藉由大幅降低逾越法律界線的快感,而能減少性犯罪的運動者大失所望了。這事實證明了性侵害與性幻想(情慾/性慾)屬於完全不同的範疇。簡略地說,其中最大的差異在於,當性侵者利用他人身體滿足偽裝成性慾的操控慾和毀滅驅力時,他的慾望視域中是看不見他者身體主體性的。在這互為主體性被取消的情況下,嚴格說來,性侵行為不應被稱為強迫的性「關係」。反過來說,當衛道者對暴露的身體說教時,其實也正同時在滿足她/他對內在道德秩序的操控慾。

在結束這篇文章以前,我想指出解放乳頭運動中一個弔詭的情況。Free the Nipple網頁上宣稱,這個運動捍衛的不只是美國女性的身體自主權,也是全世界婦女的性別平等權利。然而,我們很難想像這個運動是否能擴及性別不平等最嚴重的區域,比方阿拉伯世界。實際的狀況是,能夠響應解放乳頭運動的地區,通常也是性別意識較為高張的地區,因而性別平權運動在論述上建立正當性以尋求輿論支持時,真正能夠施展的空間其實遠低於女性權益明顯被踐踏的文化區域,因而經常必須在日常生活的眉眉角角當中,發揮創意,找尋施力點。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芭樂人類學:彭仁郁 妳/你的乳頭解放了沒?新一波性/別平權與身體情慾除罪化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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