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炫元/政治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印尼宗教學者理事會(MUI)主席的到訪
由於印尼於2014年宣告,自2019年起進口到印尼的食品、美妝、化學與基改製品必須獲得清真認證的標籤,因此,台灣成立對應的民間組織來跟印尼專責清真認證事務的印尼宗教學者理事會(MUI, Majelis Ulama Indonesia)搭配。為了宣達印尼清真認證業務推廣於台灣在地,印尼宗教學者理事會主席Maruf Amin甫於今年10月率團來台參訪,並於10月17日拜見陳建仁副總統。在拜會中,陳建仁順便宣布:
「我國政府與民間企業目前正全力打造穆斯林友善環境,以促進穆斯林朋友與臺灣人民有更多的互動;同時我們也在拓展穆斯林市場,希望讓更多的穆斯林朋友享受臺灣的優質產品,這兩項重要的政策目標,他都期盼阿明主席能夠協助促成。」(106年10月17日總統府新聞)
若是不明就裡地讀完這則報導,我們難免會直接認為MUI大概只是印尼政府負責清真認證之類的機構。可是MUI是印尼政府機構嗎?為什麼MUI是一個伊斯蘭學者所構成的組織?而又為什麼印尼政府要執行清真認證的業務需由MUI來做?
MUI的組織發展:從橡皮圖章到正統信仰的捍衛者
目前負責印尼清真認證的印尼宗教學者理事會(MUI)成立於1975年,原本是印尼前總統蘇哈托用來支應穆斯林要求政府應該頒佈伊斯蘭釋令(fatwa)(註1)而設立在政府編制之外的組織。印尼不像一些將伊斯蘭宗教視為國教的國家,設有官方的最高伊斯蘭學者組織來代表國家頒布釋令,一部分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印尼的宗教政策是採取認可六大宗教的多元政策,自然就沒有立場去設立一個伊斯蘭學者組織號稱是代表印尼政府來頒布釋令。此外,印尼其他的全國性穆斯林組織,自己本身也都擁有類似的組織來頒布釋令。但是印尼政府不能無視於本身的國民穆斯林居大多數的事實,因此。MUI事實上具有半官方的色彩,它的經費來源一部分由政府支付,一部分則是自籌,而且政府無法完全指派或是安排它的代表選拔。這些折衷的制度性安排,反映出印尼政府想要維持一種貌似多元性的政教分離架構,但又不能無視於印尼穆斯林國民想要知道政府對於相關公共性事務以及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到底能否提供好的伊斯蘭法見解來讓穆斯林國民參考。
MUI在新秩序時期並不受蘇哈托重視,在蘇哈托時代只是個橡皮圖章,讓印尼伊斯蘭學者有機會透過頒行伊斯蘭釋令,來表達他們對於印尼穆斯林社會的宗教事務的意見。基本上印尼伊斯蘭學者理事會的伊斯蘭法見解,對於印尼政府沒有任何政策或法律上的拘束力。但是隨著印尼的民主化,印尼伊斯蘭學者理事會獲得更多頒布伊斯蘭釋令的權力,加上保守的伊斯蘭學者進入這個組織,而使得保守穆斯林陣營的觀點透過學者諮議會頒布釋令的權力拓展他們的影響力,介入對於印尼社會宗教政治事務的發言權。
自二十一世紀以來,MUI的釋令最令人側目的地方在於,於2005年7月的大會,頒布釋令反對印尼民主化之後的若干穆斯林團體所主張的多元主義、自由主義與世俗主義,以及鎖定新興教團Ahmadiyah (註2),並將界定為不合法的非穆斯林異端教團。相關論著指出,MUI以樹立伊斯蘭信仰正統為目標來強化保守穆斯林的權力結構,而使得幾個比較保守與強硬的穆斯林團體,透過伊斯蘭學者理事會所頒發的釋令來號召廣大穆斯林社群,再經由外圍的好戰取向的穆斯林團體對Ahmadiyah進行暴力攻擊。而當整體社會被煽動,呈現厭惡甚至仇恨這些少數信仰群體之氛圍的時候,讓這些少數信仰群體的處境變得非常脆弱,加上自由主義立場的穆斯林組織跟人權團體無力來捍衛這些少數群體的信仰自由,而當時的尤多約諾(Yudhoyono)政府,則對於這些受迫害的少數信仰群體所遭遇的問題,採取一種被動的、眼不見為淨的方式來應對,只擔心反對好戰穆斯林的政治煽動群起來抗議,為求避免捲入宗教衝突,縱容好戰群體的暴行,讓不幸的宗教暴力發生。
伊斯蘭復興與清真市場的發展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是MUI開始藉由處理若干非正統的伊斯蘭團體的保守轉向之同時,MUI也在差不多的時間前後,開始接掌印尼政府委託處理將伊斯蘭金融與清真產業認證制度化的政策制訂。為何MUI對伊斯蘭信仰的詮釋較為保守,但卻在伊斯蘭經濟與清真認證的推廣上能夠採納一種將伊斯蘭法的規範貫徹於資本主義的生產與消費文化之「市場伊斯蘭」(market Islam)轉向?在宗教上的保守自持,但卻高度重視商品在經由清真認定之後得以建立一種共同市場,並促進清真商品的生產與消費規範得以全球化的立場,這兩種看似彼此矛盾的立場,為何能在MUI這樣的宗教學者機構組織中同時共存?
當印尼伊斯蘭教在1990年代開始更主動積極介入公共性社會議題論述,大多關注在政治公義以及反對貪污的議題,對於經濟活動並未十分關注。而對穆斯林的宗教倫理實踐還是停留在克己復禮的道德規範層面。然而,儘管印尼面對過去被擠壓的宗教與族群衝突暴力的考驗,但是政治民主化平穩的過度發展,也帶動經濟迅速的進展,造就龐大的都市中產階級的形成。而穆斯林中產階級一方面渴求伊斯蘭信仰能夠帶領他們面對快速社會轉型所帶來的失序與挑戰;另一方面,因為經濟條件的改善,日益強大的消費能力,讓他們更想要追求,符合於伊斯蘭教規所允許的日常食衣住行與育樂的需求,一個龐大的伊斯蘭消費市場於焉形成。同時,因為印尼經濟發展前景甚佳,市場伊斯蘭現象亦開始湧現於二十一世紀的印尼。近幾年,不論是明星宣教師或是通俗的伊斯蘭心理自助重建學程,印尼廣泛地推廣伊斯蘭自助大眾心理學、伊斯蘭魔鬼企管訓練營,伊斯蘭時尚產業同樣地也繼受類似的宗教文化邏輯的影響。印尼穆斯林社群在伊斯蘭復興興潮流中,如何吸納伊斯蘭資本主義精神進而轉化為自身的內在修為與外在整飾的自我治理的技能?也就是說,我們應該觀察伊斯蘭倫理與印尼新自由主義體制的發展如何相互強化,進而形塑新的伊斯蘭倫理與資本主義的精神。
事實上,伊斯蘭世界的政治運動遇到瓶頸之後,好幾個穆斯林國家的伊斯蘭政黨都出現了從伊斯蘭倫理道德保守的立場,轉進到強調資本主義發展進取之重要。印尼的MUI絕非單一個案。一個崛起中的穆斯林清真市場的湧現,對於重商的東亞台灣來說固然是機不可失,但是我們也似乎應當藉此來好好探索其中的來龍去脈,而不是只將伊斯蘭清真文化,簡單地技術化為某種特殊的商品生產與消費檢驗規範,或是將穆斯林社群物化為一種帶著特殊宗教文化印記的市場範疇。如此一來,我們才能藉此進一步了解東南亞清真經濟的信仰內涵及其時代創新之意義。
註:
1. 伊斯蘭宗教學者面對穆斯林的詢問,需要根據古蘭經、聖訓以及伊斯蘭法學,對於各種問題提出解釋、規範與律定。這些宗教釋令,在若干穆斯林國家具有程度不一的權威性,釋令也可以是宗教學者個人的見解或是穆斯林組織對穆斯林社群事務的評論。隨著網際網路的發達,我們可以很輕易地在網際網路上面閱讀到這些宗教釋令的觀點和辯論。
2. Ahmadiyya是自十九世紀英國殖民印度時期,源自伊斯蘭信仰系譜的新興教團,約在1920年代傳入荷屬東印度,請參考Wikipedia之Ahmadiyya in Indonesia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