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palakan Umav （布農族）
我是布農族與泰雅族的孩子Umav。約15年前我就按照布農族傳統文化，繼承了祖母的傳統名字，並在身分證上回復使用。這次關於《原住民身分法》的憲法法庭言詞辯論，辯論要點是取得身分的「從姓／傳統名字」門檻是否違憲。我身邊有許多家人是原漢通婚後代，我很遺憾釋憲申請人自己是原漢通婚，卻將決定誰是族人這種最重要的族群自決權、拉低層級交由政府／殖民體系來決定，加上部分社群媒體穿鑿附會，塑造出原原血緣與原漢血緣子女的對立。
我很清楚有血緣就有身分是一種愚蠢荒謬的說詞。原住民青年有血緣之外，要用什麼方式來實踐身為原住民族一分子的自覺？原住民青年們應該有更廣闊的對話空間，而非勢不兩立互貼標籤。
我身為長女而繼承布農族祖母的名字、聯繫著我與家族／社群的關係。我知道這不僅是個人的自我認同、更牽涉到一個早於自我、存在許久的群體文化和集體記憶。這從來不是我一個人想怎麼取名就怎麼取名，，反而此種「姓名的呈現」實屬族群主體性和傳承文化的倡議，是最具體、也責無旁貸的行動。原住民族權利是集體性的權利，原住民族的轉型正義追求的也是集體性的權利恢復，因此在考慮個人原住民身分取得與否時，必須站在族群主體性位置來辯證是否為族群所接納。
「妳是布農族，妳本來就有這個名字，Umav本來就是妳的名字」，父親這句「本來就是」，我一直到了很久以後才逐漸理解，原來這是一句多麼充滿解殖意味的告白。回復族名那年，我是位在都市生活讀書的青少年。正值青春脆弱敏感的年紀，不管是國小老師嫌棄的一句「你們原住民會拉低我們班平均」，或是原住民同學怯生生問我「你為什麼要說出你是原住民？你不知道他們怎麼看我們的嗎？」，或者是學校行政人員困擾的說「妳的名字這麼長，讓我們很不方便」，或從小往返於父親與母親的部落時，親戚鄰居討論「妳長得比較像布農族還是泰雅族」，或求學過程中同學們有心無心地探問「妳有加分？」以及每次回部落時心底羨慕的聽著那些孩子們純熟自然的母語口音，還有不可或缺的、社會從古至今沒少過的所有對原住民的歧視誤解言論⋯⋯ 這些都是我的童年，我的成長經驗，那些尷尬或衝突的感受，如海浪重複拍打激盪著認同的召喚上岸。
法定原住民身分取得與否、是基於歷史過程與政策發展而制定。原住民身分固然與血統綁定，但原住民認同卻不必然。即使你沒有原住民血統，你也可以認同原住民族，做出所有實踐認同的舉措，原住民族也會接納你是一分子。族內有許多沒有身分的自己人，包括締結姻親的非原媳婦、女婿等等。說穿了，關鍵在於你是否有心融入、真心期盼成為一分子。或許血緣差異在一開始會有些許阻礙，但真實融入會讓沒有血緣者也能成為真正的家人。要不然，也是有阿美族血緣者突然邀請大家去「祖國」中國「回家」看一看啊。
與跨族群青年噙著淚互相擁抱的我們。（作者提供）
的確有人將原住民身分當作工具，跳進來又跳出去。根據《原住民身分法》第九條，取得、拋棄、再取得、再拋棄，是合法的。但我們不一定必須為此去檢視每個人在成為原住民的過程中、是否都經歷過認同的掙扎。我曾在數場高中升學演講中擁抱原漢通婚家庭的孩子，他們的故事往往是，一開始被動地為了升學而考慮申請登記為原住民，但還未了解族群文化、還未形成族群認同時，即立刻遭遇排山倒海的標籤與汙名。原漢孩子還外加一層壓力，是發現這些汙名的來源來自漢人群體—原先的認同來源，急於搖頭喊著「我進來之前沒有加分！」「我還不是原住民！我媽媽才是！」試圖隱藏自己的臉孔與身分，因為沒有力氣面對這些殘忍的指控。然而，當你感受到這些標籤與歧視，我必須說，歡迎你正式登入原住民的日常。
大學中的原住民社團或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正應該致力於提供塑造認同和接納的環境。每個人家庭養成的背景情況不一樣，身分認同的困境，並不一定發生在每位原住民孩子身上。關於成為一個原住民，或正確的說「minBunun」（布農語：成為人）、或成為「Tayal balay」（泰雅語：真正的人），從來就不僅僅是浪漫情懷的自我宣稱，更需要的是集體性、政治性的身分政策加以回應。這也意味著你可能要面對取得這個身分帶來的壓力和傷痛，不管是共同對抗現代社會仍然存在著的歧視與壓迫，或者是面對你期望、到實際被原住民族接受之間的落差。身為原住民族權利的倡議者，我們有義務去陪伴這些身處認同困境的族人走一段路。
在更理想的身分法能依各族自主意願設計完成之前，身為一位同樣走在回家之路的原住民青年，我想對所有努力認同自己身為原住民的你說，「輸了你，贏了世界又如何？」沒有什麼能夠比與一群勇敢認同自己是原住民的孩子一起齊步向前，共同穿過這社會的多數群體霸權，共同穿過層層的歧視與偏見，更加美麗。呼籲無論任何血統背景的朋友，共同為原住民族文化的存續、以及原住民族自決來努力，別讓世代以來你我倡議的原住民族正名以及轉型正義淪為笑柄。
（原住民族社群媒體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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