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雀
我一直很喜歡瓜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1899-1974）的小說，例如：《總統先生》（El Señor Presidente，1946）、《玉米人》（Hombres de maíz，1949）、《強風》（Viento fuerte，1950）、《綠色教宗》（El Papa Verde，1956）等。其實，早年會投入拉丁美洲研究，全因浸淫於阿斯圖里亞斯的小說世界中而欲罷不能。阿斯圖里亞斯係拉美魔幻寫實先驅，是獨裁小說的翹楚，於196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有「大舌」（El Gran Lengua）之美譽，意指他在鋪陳拉丁美洲的大時代故事之際，也重建了印地安傳奇，儼然古代馬雅先知，為讀者述說了一則又一則的馬雅神話。
阿斯圖里亞斯的小說主題有敘述鄉土情懷，也有訴說政治抗爭與社會衝突。不論那一類主題均蘊藏馬雅神話，亦可看出他刻意著墨於人與土地之間共生共存的關係。簡言之，阿斯圖里亞斯以馬雅神話重塑光榮的過去，並藉以嘲諷動盪的今日，將今昔兩種不同的情境融合於同一時空之中，使小說情節充滿民族色彩，並遠離枯燥無味。 其中，《總統先生》為一部經典的獨裁小說，將一個玩弄權術的「文人總統」描寫得淋漓盡致。小說中，未註明故事所發生的時間與地點，甚至沒道出獨裁者的名號，但隨劇情發展，誰是獨裁者已然呼之欲出，不僅勾勒出真實人物的輪廓，同時巧妙塑造出拉美獨裁者的原型。
瓜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係拉美魔幻寫實先驅，是獨裁小說的翹楚，於196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latinoamericaexuberante.org）
《總統先生》影射的正是瓜地馬拉總統艾斯德拉達（Manuel Estrada Cabrera，1857-1924），他共執政二十二年（1898-1920），為典型的拉美獨裁者。
瓜地馬拉醫學院於1902至1903年間爆發學生抗議事件，阿斯圖里斯的父親當時擔任法官，奉命處理學生運動，因處理不當而丟官，母親也連帶失去教職，為了生計，舉家只好移居馬雅村落莎拉瑪（Salamá）。阿斯圖里斯彼時年僅四歲，因而有機會接觸到馬雅文化；九歲時，才又搬回瓜地馬拉市就學。在家，父母不時關起門來批評艾斯德拉達的政權，但以「那個人」來代替艾斯德拉達。「那個人又把某某人槍決了！」之類的談話，時常縈迴阿斯圖里斯的腦海。長大後，阿斯圖里斯先就讀醫學院，後改念法學院，某次因觀看了一齣疑似抨擊艾斯德拉達的戲劇而被捕入獄。
瓜地馬拉總統艾斯德拉達共執政二十二年，為典型的拉美獨裁者。（維基共享）
《總統先生》故事藍本出自阿斯圖里亞斯幼年至青年時期的親身經驗，其中包括被捕入獄的恐怖經歷。文本融合夢境、神話等魔幻手法，描寫獨裁統治下的恐怖氛圍，披露市井小民的無奈吶喊，刻劃拉丁美洲的真實世界。 在《總統先生》裡，總統雖然僅出現於七個章節，卻儼然無所不在的暴君，令人不寒而慄。
小說第三十七章〈火神之舞〉（El baile de Tohil），描寫主人翁「天使臉」（Cara de Ángel）的幻覺。「天使臉」係總統的心腹，以此為綽號，誠如其西班牙文原意，頗具諷刺意味，反應出主人翁有天使般俊美的外表，行為卻宛如墮落天使（Lucifer），替總統執行各項秘密行動。當「天使臉」意識到自己已失去總統的信任，將成為下個犧牲品，於是對總統產生了恐懼，並將總統幻想成馬雅神話中的火神多以爾（Tohil），而這一段書寫最引人入勝，魔幻寫實大師的功力令人嘆為觀止。
馬雅神話中的火神多以爾。（mayanplanetarium.blogspot.com）
根據馬雅基切（Quiché）族的聖書《波波烏》（Popol Vuh）所記載，多以爾是惡神，要求祭司舉行活人獻祭後，才肯賜予部落火苗，並保護部落的安全。祭司為了確保人祭源源不斷，於是化身成虎豹誘捕外邦人，或策動戰爭捕捉戰俘，再將外邦人或戰俘的心臟獻給嗜血的火神，使聖凡兩界得以共生。換言之，在神靈的淫威之下，部落必須敬拜神祇，以求得平安，而祭司成為人神之間的中介，可隨意挑選活人祭品。
《總統先生》也闡釋相同的象徵意義：總統神出鬼沒，如火神一樣，需要祭司替他獵捕有二心者。亦即，總統以高壓統治鞏固權力，藉獨裁政體維持社會秩序，不俯首帖耳者，輕者遭拘禁及酷刑，重者則遭處決。除了祭司扮演會「獵」人的「獵人」之外，在祕密警察組織下，每一個人物角色，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上司下屬等，全都是會「獵」人的「獵人」，同時又是被鎖定的獵物，成為被「獵」的祭品。正如「天使臉」曾是總統最好的獵人，獵人最後反成獵物。
以古諷今，將總統比喻為火神，如此匠心獨運，確實無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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