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作家

五月間有一個「雅賊」潛入了一個高雄骨董收藏者的家中，先迷昏了院子裏的狼犬，再由頂樓翻進屋內，偷走了一幅價值新台幣三千萬元的名畫。失主報警處理，警方研判此「雅賊」應該是曾經進入過屋內的熟人，因為偷竊過程迅速而精準，必然也是懂得畫作價值的人。所以在此文中尊稱他為「雅賊」。判斷歸判斷，但是卻遲遲無法找到偷竊者。七月初有人提供二十萬元獎金給警方，協助警方早日破案。有家日報記者報導了這則新聞，有家電視台的年輕女主播接著也報導了這件事情，她在播報時說了一句話，釀成了小小風波，使得這件事情讓更多人注意。終於有民眾向警方提供了線索，警方循線在嘉義順利逮捕了這個人，在他的後車廂內找到了這幅畫，另外還有兩幅古字畫。失主表示，此人是他交往二十年的朋友，也是他教導對方進入這個古畫買賣行業的。

 被偷名畫鼓浪嶼之二。 （資料照，記者張忠義攝）

照理說，這位間接加速本案偵破的年輕女主播也算是有功勞的，而且是件「很雅」的功勞，偏偏她被電視公司懲罰禁止上播報台兩週。原來她隨口說出的那句名言是：「陳澄波自己本人也非常緊張。」陳澄波便是這幅畫作「鼓浪嶼之二」的畫家。之後這段新聞和這段話在網路上成為笑話，有人說，年輕女主播在說這句話時猛眨眼睛，表示她很心虛，因為她在「沒有查證」下隨口撒謊。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她「沒有查證」，因為陳澄波已經走了六十八年。其實這不只是口誤，嚴格來說是無知和撒謊。所以作家張大春立刻在臉書上用了相當嚴厲的字眼，譴責這個畢業於輔仁大學傳播學系三十二歲的學妹。他說，台灣的新聞工作者是「智能無下限」。許多人也跟著嘲諷這位女主播，當然也有同行的美麗女主播在臉書上發文表示，這個女主播平時非常認真，只是一時「口誤」有那麼嚴重嗎？（這是口誤和無知加撒謊之間的認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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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使我想起發生在去年的一件小事情。當時我受邀在電影「大稻埕」的一場座談會中發言，我提到電影中最重要的那幅郭雪湖的畫作「南街殷賑」時，全場哄堂大笑。平時很愛說笑話的我簡直不知所措，我連說「郭雪湖」三個字都能創造笑點？我繼續說著「郭雪湖」，台下的觀眾笑聲更多。我終於忍不住詢問台下的朋友：「郭雪湖有什麼好笑？」於是有人解釋說，有個女藝人也叫「郭雪福」。我說：「郭水壺？那個壺？」底下簡直笑翻了，有人說：「芙蓉的芙啦。」我終於聽懂了，我說：「郭雪芙？怎麼沒有聽過？」「因為你不是宅男 ，她是宅男女神。」有人在底下說。回到家我立刻上網查詢「郭雪芙」，咦，真的有這個人呢。可是我必須很誠實的說，她雖然很美麗，但是我因為沒有看過她主演的電影或電視，我始終記不得這張臉。第二天有家報紙影劇版的頭條新聞是「小野不識郭雪芙」。不認識郭雪湖不是新聞，可是不認識郭雪芙卻是新聞。同理可以解釋，不認識陳澄波也應該不是新聞，因為大部分人都應該不認識陳澄波。所以三十二歲的女主播不認識陳澄波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後來，我在一些面對中產階級上班族的場合，試著做問卷調查，結果認識陳澄波的人有百分之五十，但是非常少人知道郭雪湖。

這個名畫失竊、主播失言風波，在女主播很真誠的向陳澄波家屬道歉，家屬也在基金會的網站上公開表示原諒了女主播，希望日後能一起為傳播美麗的事物努力而暫時告一段落。其實一個電視台年輕主播不認識陳澄波，並且隨撒謊話這樣的行為，並不完全是她一個人的錯，而是我們所處的認知錯亂、價值扭曲的時代，我們刻意淡化某些真相的歷史教育，還有我們媒體處理新聞的墮落心態。這件事情只是整個冰山結構的一個小角，這個冰山結構簡單的形容便是：我們所賴以生活和生存的國度，是一個在歷史上曾經失竊的，人民被迫失去記憶的，終究成為失去了靈魂的台灣。還好這個社會正在朝著爭取自我的主體性、彌補失去的記憶和找到真相的方向一起努力，努力找回屬於我們自己的靈魂。

我們可以想像另一種更悲慘的情況就是，整個社會沒有人在乎陳澄波的名畫失竊事件，當電視女主播說「陳澄波自己本人也非常緊張」時，沒有人發現不對，更沒有人在討論。如果在二、三十年前的台灣，這樣的情況極可能發生，那時候的媒體討論二二八事件是禁忌。還好，還好我們沒有輕易的放過這件事，大家都在這個事件中多少學習到一些事情。台灣總算是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天佑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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