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的作者 Witold Szablowski 是波蘭人，以前也寫過《獨裁者的廚師》，這一冊像是系列作品，但是比《獨裁者的廚師》更精彩。（取自momo購物網）

朱敬一／中研院院士

過去十年吧，不記得有讀哪一本書讀到掉眼淚的。但這一本確是如此。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的作者 Witold Szablowski 是波蘭人，以前也寫過《獨裁者的廚師》，這一冊像是系列作品，但是比《獨裁者的廚師》更精彩。表面上看，這兩本書都是描述「廚師」，只是廚房場景分別挑在皇室、宮廷、軍閥，但其實不然。《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其實是一本「近百年蘇聯殘酷史」的歷史故事書，從沙皇、列寧、史達林、戈巴契夫，一路寫到現在掌權的普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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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全書的主角都是「廚師」或「廚娘」，但是其工作的「廚房」場景變化太大，令人震撼。而所謂廚房場景，也不能真稱得上廚房，例如史達林於二次世界大戰前在烏克蘭、東歐等地所製造的飢荒，德國一九三○年代列寧格勒圍城，其間幾百萬人死亡，根本就已經沒有食材，廚師還能煮什麼呢？作者所描寫的，其實是「吃草根啃樹皮」的飢荒食譜：用松針、樹皮、松果煮出來的湯。很諷刺，這也是廚師的「手藝」。

作者說，蘇聯或其他極權統治下大飢荒時期，只有兩類人比較不會餓死，在學校與醫院工作的人員；他們每天為學生與病患煮一鍋「草根樹皮松針湯」，多少有一點熱量，外加草根松針的些許維他命C，就是勉強存活的關鍵。當然，廚師有更大的存活機會，因為煮湯時只要自己喝一口，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份了。許多廚師也有機會A一點點食材回家，溫飽家人。真的！飢荒時期，廚師像是「天選」的職業。當然，還有一個例外：控制人民的共產黨員與軍隊，他們永遠有食物優先權，絕對不會餓死。

除了飢荒，本書還有另外兩個令人震撼的煮飯場景，其一是一九八一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的戰場，其二是一九八六年車諾比核電廠事故的現場。這兩個地方的廚師，都是活生生被國家「騙」去工作的。

徵召去阿富汗燒飯的廚師，蘇聯政府從來沒有告訴他們「阿富汗在打仗」，反正資訊封鎖，蘇聯人民還以為他們的國家是去阿富汗「友情干預」。等廚娘人到了現場，才發現炮聲隆隆，士兵一個個有去無回，或是斷手斷腳而回。主角廚娘說，她完全是因為愛黨愛國，才一口答應離鄉背景去異邦協助「友情干預」。廚娘說：「朋友可能會騙你，就連我有時候都可能騙你，可是黨絕對不會騙你」。唉！一個政府把人民洗腦成這樣，真的是可悲！

騙自己人民去阿富汗，還只是共產集權政府的小場面。我們再來看看車諾比的例子。車諾比發生核災，全世界都知道，但只有蘇聯人民自己不知道。政府派一群技術人員去清理，這些技術人員要吃飯，於是再徵求一群矇在鼓裏的蘇聯廚娘去燒飯，薪水比一般高百分之五十。當年派去的十三人，完全暴露在核污染中，每個廚娘一點核防護都沒有，政府索性把核放射的蓋格測試器丟掉。結果則是：「一個人在回來後馬上就死了，第二個人是幾年後走的。第三個人則是在災難的十週年紀念後過世 ⋯ 還在世的這七個人當中，有六個都是病痛纏身，每個人都動過幾場手術⋯」。你說，是什麼樣的政府，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騙自己的人民去核爆場？

對於前述「是什麼樣的政府，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這個問題，依我最近幾年對集權體制的整理，結論大概是這樣的：一）民主國家當然也有政府侵犯人民權益的事；但是只有極權國家，才可能大規模侵犯人權。這也是諾貝爾經濟獎得主 Amartya Sen 所說的：只有極權體制會發生大飢荒，死亡上千萬，民主體制絕無此事。二）崛起的極權統治者，個性上通常有「痞、狠、陰」三個字。因為只有這種人，才能把競爭對手及其黨羽鬥垮、鬥死、鬥倒、鬥到無以翻身。三）這種痞、狠、陰的人掌權之後，對手無寸鐵的人民，當然不會手軟。像「死一個人是悲劇，死一萬人是數字」的話，也只有痞、狠、陰如史達林者講得出來。

台灣的鄰居中國共產黨，其八十年前的領導者毛澤東，也是一個集「痞、狠、陰」大成的人。七十年前的土改、大躍進、三反五反，到五十幾年前的文革，這位獨裁者手下死亡幾千萬人，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因為「那只是個數字」。對毛澤東而言，死人根本不當回事。我認為，史達林跟毛澤東比陰狠，恐怕還略遜一籌。與歷史上的暴君比，史、毛二人應該都會「勝出」。

之所以蘇聯共產政權與中國共產政權如此之「出類拔萃」，其關鍵就是其「列寧體制」。人類歷史上不論是哪一個暴君，都不曾設計過如此控制嚴密、集體洗腦的體制。也因為其洗腦徹底，所以很難出現內部動亂，因為人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控。美國有一些人主張「與中國交往而非對抗」，我認為這些人對於列寧體制真的欠缺了解。簡單地說。這些「交往派」認為中國共產黨不是死硬的頭殼，還是會「牽就現實」。

我不認為如此。共產黨當然會觀察現實環境，但是一旦現實有可能影響其黨的絕對控制，共產黨絕對不會向任何現實妥協。這，就是列寧體制以黨領政的精髓。我認為，絕大多數的台灣人民，尤其是一些所謂「反戰」人士，都還不夠了解列寧體制。

這本書讀起來沈重。但是要讀它，才能了解集權統治的恐怖，才能凝聚我們拒絕集權的意志與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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