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確是一個奇特的人,或者更正確地說是一個謎樣的人,十年前他來到花蓮這個海邊無意中發現海邊有很多日據時代留下來的無名屍,特別是在蒼平一帶,有二次大戰留下來的亂葬崗萬人塚,他的修平靈堂就是設立來安置這些被亂葬的上萬具無名屍。其實撿拾無名屍骨在外人眼中是十分恐怖的事,因為那些屍骨早已腐爛惡臭,蟲蟻蛀咬著屍骸,修平法師或許正是不願意生命死的這麼卑微才發願安置這些無名屍。
但這種超渡亡靈的工作如果沒有相當的修行恐怕早已退卻,我要求他帶我走一趟亂葬崗,他同意了,但他告訴我,他一定要在夜晚造訪他們,為的是要尊重他們的作息時間,夜深了我們明天再去。在將近十一點的時候我離開了他的住處,心中有一絲的困惑、幾許的欣慰和無限的敬意,我訪問的是當代一個不平凡的禪者。
第二天一早我們再度造訪修平法師,他帶著我們去走一趟修平靈堂,一具具骨甕被恭敬而整齊的供奉著,生命的尊嚴在這裡得到了落實,死亡的恐怖也被清靜的氣氛驅散的無影無蹤,除了我每年會去悼念我去世的父親,我其實沒有這麼靠近過骨甕,特別是一些無名的屍骨成千的排列在你眼前,但跟著修平的腳步,隨著他誦經,你心中自有一股堅定的平靜,修平法師告訴我如果哪一條馬路或處所不平靜,只要他一去,告訴那位迷路的生靈隨他回修平靈堂,那條馬路或處所就即刻恢復平靜。
說來好笑,我們在採訪的過程其實部分同仁是有些害怕的,整天都看著屍骨、在上千個骨甕旁工作倒是有幾分陰森,修平也知道我們的心境,當天中午留我們吃飯,並說吃了他們的米粉就會平安無事,我和執行製作陳慧翎胃口倒好,吃了好幾碗,但我的攝影師卻不想吃,一旁休息抽著菸,說來奇怪,那一天傍晚到了海邊,拍修平法師如何從海裡撿起屍骨,我的攝影師禁不住海風胃突然抽蓄,在一旁休息,到了晚上回美侖飯店他又覺得房間的窗戶無故被打開,總之他一直心神不寧,好像有別的生命在周圍,而且身體一直不舒服,最後晚間預定要去拍亂葬崗,他只好請花蓮駐地記者代勞,自己在飯店休息睡覺。
晚上九點鍾我依約來到花蓮蒼平的亂葬崗,他的信徒和義工們十多人陸續的來到,在亂葬崗的處所修平在火葬場的煙囪上搭築了一個階梯,那個煙囪高聳入天消失在夜空中,他和信徒看到我來了以後,就即刻爬上這個煙囪,我們用探照燈在底下打著,勉強可以看見他依稀的身影,在那個高塔上、在那無邊的夜色中,他高頌著南無阿彌陀佛,那個聲音深沉幽遠,隱隱的召喚著在地獄中徘徊的生靈,我看著他,思索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為什麼修平會有這樣的因緣在這裡引渡上萬個陌生的靈魂,莫非他一出生就注定要做這個事了,莫非他也曾經在這裡,曾經躺在這荒煙漫草間,是否他也曾在大戰中殉難,是否他也和同袍們被當作一抔白骨遺棄在這陌生的異域,那多少個淒涼的夜、多少個夜鶯的哭啼,牽動著對親人的思念,徘徊在無邊的宇宙深處,迷失在生死的幻影,啊!未安息的魂,騷動著深沉黑暗的大地,「南無阿彌陀佛…」,莊嚴的佛號在夜風中低盪,我暗自忖著,是否修平法師憑著特殊的因緣重新回到人世間,回到他曾經眷戀的三度空間,為的正是回到故地,安置他離散多時的袍澤,撫慰那無家可歸的靈魂,「南無阿彌陀佛…」那夜空中熟悉而邈遠的呼喚,引領著摯友們回到修平靈堂。
修平在過去的將近四十年的修行歲月中曾拜過三位老師,一位叫虛無老人、一位叫做無是非老人,無是非老人今年已九十歲還在人世,其實我並沒有要求去見他的老師,倒是他很誠懇的要北上讓我見一見他的師父,從一開始他回拒我的採訪,到主動帶我去見他九十歲的老師,且順道去鶯歌拜訪他的兄弟們,讓我看一看他過去的陶瓷工廠,他說要我知道,他說的一切都不虛假。
第三天我們坐飛機回台北,相約在鶯歌見面,他的兄弟們也很久沒見到他,除了招待我們之外,對待修平法師的態度一如對待一位出家的師父,十分恭敬。他的陶瓷工廠有兩家,規模都相當大,幾位兄弟都很感謝修平當時帶領他們創業,他的三哥告訴我其實兄弟們還是把修平法師當作是這兩家工廠的老闆之一, 修平的靈堂興建所需也多半從這兩家陶瓷場來提供,修平法師很可愛的拿出一個薪水袋,告訴我他每月從這兩家陶瓷廠支領的薪水,他都用來修建靈堂及支付弟子們的日常所需。
下午我們一同開車前往瑞芳一帶的六角亭,去探望他的師父,到了一處山上,已是傍晚十分,天空正下著細雨,在一座小廟的石階下方,就住著這位九十二歲的無是非老人,我抱著非常好奇的心情隨著修平法師往石階下去,還沒到門口,修平告訴我,他慣例在門口要大聲喊三聲師父…師父…才能進門,那是一個幽暗的小處所,隱藏在石階下,外人不容易看到這裡竟然住著人,進了屋內,又經過蜿蜒的石階,才到老人家的住所,修平見到師父就頂禮問安,無是非老人一臉慈祥,見到我們造訪並沒說什麼,略帶蒼白的皮膚其實沒什麼皺紋,眉毛像土地公一樣的短而濃,眼神裡出奇的寧靜,略帶破舊的衣服、簡單舊家具,他正在燒材煮飯,這年代怎麼有這樣的隱者,想起來到真像是武俠小說的情節。停留不到兩分鐘,修平和老師父只有一兩句問好,就說我們可以走了,莫非得道的人無須過多言語的溝通,一切都在眼神交會間心領神會了嗎?
三天採訪很快過去了,回到公司我心裡一直感覺這兩天好像活在小說的情節裡,我必須說明我不曾是任何一位武俠小說家的迷,但修平法師的故事活像一部武俠小說,而我這三天好像就跌進他那種不可思議的世界中,我無法具體形容那個世界給我的感受,但我深知他的世界有傷痛、有深思、有悲憫、有對人生洞察之後的愛,有對死亡了悟之後的清醒。
而最使我難忘的還是,我和他一同走在海邊唱頌南無阿彌陀佛的那個經驗,我第一次感受到海的熱力,那像生命般地不斷向你湧來,生生不息,我聽到海的呼吸,那是人類永久的一種召喚,他彷彿在告訴我,生之海裡沒有幻滅,因為生命興起又殞落,如大海波濤的起伏,當你的熱力破碎在石岸上的時候,無須驚恐,因為在遙遠的深海裡又有新的洋流匯聚,等待下一波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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