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共和國》何日生/生之海(上)

何日生/慈濟大學副教授

花蓮東部的海岸黃昏,十二月的冷鋒刺骨地吹著,白色的浪濤在昏沉的天光中此起彼落的撲向岸邊,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袈裟、灰白的鬍鬚幾乎和頭髮等般的長,被海風吹地隨意的飄揚。他口中頌著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即使在洶湧的浪濤聲中仍然顯得莊嚴、蒼勁、有力。我跟隨在他的身後一起頌著佛號,雖然海風吹著我的大衣颼颼作響,雖然冷鋒直穿我的背後,但心中卻感覺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寧靜和深不可測的力量。

在這無盡的海邊、在這將盡的黃昏,修平法師的佛號似乎在召喚著穹蒼深密處無數迷失的生靈。

他是花蓮的一個怪人,在過去的十年當中,這位留著長髮的出家人修平法師,在花蓮海邊撿過無數的無名屍,在誦經超渡後把他們安置在他自己所興建的修平靈堂裡面,這些無名屍據修平法師說,很多可能是在日據時代戰爭中死亡的無名屍骨,也有可能是在航海中不慎失足落水的漁夫,或是一個失意的戀人迷失在驚恐的浪濤中,敬畏死亡就是尊重生命,修平法師對著我說。

其實當前一天晚上我從台北飛到花蓮心裡頭並沒有任何的準備,我即將面對的是一個介在佛道之間、談吐深奧、行為超凡不可測的一位修行者,那天晚上台視花蓮記者帶我去見他的時候,一個十五坪大小、空無一物的房子只有一張小書桌,周圍圍了七八個跟著他長年收斂屍體的弟子,看著我們的到來,修平法師的情緒好像沒有任何的起伏,但是我卻感受到週遭一股欣慰和戒慎交織的情緒,他的冷靜和平淡讓我們感覺到他無意接受我們的訪問,在我們進去半個小時之後,他明確地拒絕並且說明他所做的事情不是能言詮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撿拾無名屍的人,不值得大書特書。

在黑暗的房間裡只有一盞小小的檯燈照在他灰白的臉上,明亮的目光顯得堅定而蒼茫,四周的氛圍顯得陰森淒冷,或許因為在我的身後就是安葬著數千具屍骨的修平靈堂,或許那些生靈也在凝視著這群陌生的訪客,但我們畢竟是恭敬而善意的呀!

修平法師雖然回拒訪問但柔和的眼神裡並沒有送客的意思,他是一個讓我好奇的人,甚至他身上的那種沉鬱的氣質會不由自主的吸引我,我暫時拋掉採訪的事,而和他開始談論佛學,他的台語出奇的好,許多佛經中深奧的字句他都可以用台語朗朗上口背頌出來,我憑藉著從哲學大師方東美的佛學著述及鈴木大拙的禪學書中得到的佛學思想,和修平法師討論著「生死只是時空的轉換、因緣貫穿今生和彼岸、因果輪迴都決定在我們的意念…」

我們的討論並不是雙向的,我的話多半是在回應他的思想,與其說我被他的思想吸引,毋寧說是我被他的氣勢和胸懷給著迷,或許當個好的聽眾是有益的特別是當個聰明的聽眾,在這種漫長的充滿禪機的對談中,修平法師幾乎把他一生中,重要的事蹟都告訴我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陪同我的花蓮地方記者,早就在外頭閒晃多時,我知道修平法師已經相信我,這個時候我告訴我的攝影把機器架好,同時告訴修平法師,「就當作是我為你的生命作見證,這個訪問不是為你而是讓更多人有機會分享你內在的生命感受,浸濡你獨特的佛學思想,藉著你的談話讓他們更懂得敬畏生命讚頌死亡…」。

「我從小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那是一個在桃園的一處高山上,我的世界幾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農莊,我五歲就自發性的開始吃素,或許因緣早就預設好我一生的佛緣」,修平法師的童年對我們這種平凡人來說真像是一個遙遠的、不真實的夢,他幾乎在少年時期就研讀老子佛學,在眾兄弟眼中他就是一個不平凡的修行者。

到了青年之後,他就出外學習各種雕塑及陶藝的工作,後來他回到家鄉說服在家中務農的四位兄弟一起到桃園市區創立陶藝工廠,專門製造各種廟宇殿堂所需要的廊柱及雕像,由於他的性格極具理想性,和人家做生意也不立契約,人家說什麼他都相信,所以曾經在生意最鼎盛的時候被惡性倒債,幾乎讓他和兄弟的陶藝事業陷入絕境。債築高檯的修平法師,卻一樣帶領著兄弟們更勤奮的工作,在十年前當他們事業都穩定之後,修平法師就把事業完全交給兄弟們,自己獨自來到花蓮的海邊,和徘徊迷失在宇宙次序中的生靈。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這麼做,在他的兄弟眼中,修平法師原本就是不屬於這個世俗的世界,只是他們也不明白,他最終竟以收拾無名屍作為他一生的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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