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不在與永在的白燈塔與詩人 ◎林育德

台灣詩人楊牧3月13日辭世。(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林育德

楊牧筆下在故鄉的白燈塔,說出多少花蓮長大的孩子的感情。(取自楊維邦個人網頁)

我猜在花蓮長大的孩子,大概都曾對白燈塔產生種種感情,這份感情不容易說明界定,但我們海闊天空的想像力,屹立暴風雨的想像力,發光的想像力,許多當來自我們對它的觀察和戀慕。

──楊牧〈花蓮白燈塔〉,《搜索者》

2019年底,收到「花蓮高中走讀社」出版,由創社老師張銘傑、徐清雲及學生李祺捷共同編輯的《記憶的力量:花蓮白燈塔圖文資料選集》,全書集結諸篇花蓮港白燈塔現身的文字、歌曲、藝術、影像等,這年,正是白燈塔80週年冥誕。此書並將白燈塔建成之1939年與炸毀之1980年為界,將花中校友略分為「白燈塔世代」與「後白燈塔世代」,其中白燈塔世代的大學長,自然是僅晚生白燈塔一年,於1940年降生的楊牧了。

2020年3月,一個悲傷的日子,手機先是傳來訊息,接著是新聞推播,轉頭一看,社群媒體上早已湧起層層哀傷的巨浪與悲風,詩人化作千風,離開塵世,終將回到他稱為秘密武器的花蓮,回到山風海雨的奧秘之中。

那一夜,花蓮下著一場,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雨。

懷著傷感,以及更多的寂寞,憶起青春時期,自己曾經也是詩的學徒,恰巧和詩人有同樣的故鄉,進了同一所中學,開始胡亂汲取詩學與仿製濫造的詩藝。在這所濱海的高中,無論對文學有無興趣,總有幾個「傳說級」的名字,在校園內外盤旋、穿梭,有些名字是教師,而有些名字是學長。最響亮的名字,是屬於詩人的─既是學長,更是教師。

當時自忖文青,時常來到校舍頂樓,遠眺想像中和詩人同樣的山風海雨(實則地景改變甚多,往海的方向看去,白燈塔形體早已覆滅不存),寫著如今看來可笑非常的詩。幾年後,離開故鄉失敗的自己,下定決心不再寫詩,回到詩人參與創建的大學,修詩人的課,當詩人的助教,那是最接近與神同行的時刻。詩人走了,只留下詩與更多的學徒,以及更多更多的寂寞。

2013年2月至6月間,大學系上指派我擔任詩人一學期的研究助理,期間詩人只吩咐過一事:請我代借來圖書館中韓愈詩集、詩選若干,並附加條件:「字體越大越好」。詩人視力受年歲困擾,我花了些工夫才勉強找來符合詩人要求的開本。當時只覺得好奇,韓愈詩作並非詩人開設「中西比較詩學」中的上課材料或補充資料。直到同年夏日,詩人《長短歌行》出版,輯三為「琴操變奏九首」,前引韓愈〈將歸操〉四句,才解開我後知後覺的謎底,為此我還與密友私下狂言:這正是旁觀見證文學史發生瞬間的感覺。

有一回,我與詩人同行,從教室往機車停車棚的方向,將會經過詩人的宿舍,詩人問起我是否還常回到濱海高中,我說不常,但常經過,沒什麼機會再進去了。詩人不語,轉而談起我如何在市區與大學間通勤移動,詩人問,會不會有拿下頭盔騎車的衝動?詩人繼續說,可以邊看著木瓜山、奇萊山,不必頭上或面前罩住一個什麼,就這樣吹風、移動,雖然可能有些危險,但,不是很好嗎?語畢,詩人與我在宿舍區入口道別,幾秒後我才意會詩人說的是安全帽。至今我仍不確定當時詩人的幾個問句,是否因未即時答覆而顯得失禮,但詩人最後歡快說著「不是很好嗎?」的神情,倒是清晰異常。

2014年4月23日,東華大學舉辦「春天讀詩,讀楊牧」活動,我斗膽朗讀詩人名篇〈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於1984年的此詩,30年後的當日,是太陽花學運結束佔領、離開立法院議場的後兩週。而我剛從北京返台,並且向詩人的課堂請了三週的假,我告訴詩人是因為感情的緣故,詩人說,為了感情,就算不准,也應該去。懷著未能全心關注學運下半場的心情,讀著這首長達八分鐘的長詩,關於公理和正義,直到現在仍是,清晰異常的問題。

昨夜颱風過境,得一夢。夢裡我還是一個高中生,坐在海邊那老教室靠右窗下,抬頭外望太平洋,天色與樹木籬笆等物皆視而不見,惟獨花蓮港是確定存在那裡的,依舊讓老防波堤慵懶地伸手到白燈塔的位置擁抱一下即告形成。燈塔與我遙遙並排,但它站著,我坐著。

──楊牧〈二十五開本後記〉,《葉珊散文集》

花蓮港擴港工程遠在我出生以前就已完竣,取而代之的是形狀類似、新設立的燈塔,但塔身顏色已由白轉紅了。白燈塔是父親一輩人的重要記憶,身為「白燈塔世代」的他們,還好有詩人這樣的大學長,以文字勾勒出眾人記憶中的那一座白燈塔。我總會想,曾經存在的燈塔,如何經歷不在,最後達到永在,甚至轉而存在我與這一輩「後白燈塔世代」花蓮居民心中?原本該是令人費解的謎,或難以言說的過程。

在學期間交給詩人的期末報告,我試論葉慈〈在學童當中(Among School Children)〉和楊牧、陳黎的同題詩作〈在學童當中〉,陳黎更進一步推展,寫下〈在學童對面〉,詩人告訴我,所有的同題寫作,都是為了彼此呼應,延續下去。

始終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談論詩人,但那道強烈而難忘的燈光,曾經照射過我,我也曾來到燈塔旁,感受與燈塔同在的錯覺。我也曾試圖學習,關於燈塔的知識,然而我最終是跑開了,「燈塔與我遙遙並排,但它站著,我坐著。」我想我會一直想下去:曾經存在的燈塔,如何經歷不在,最後達到永在,甚至轉而存在「後燈塔世代」的詩的學徒與讀者心中?─詩人即是燈塔,而我輩都將見證這一切的發生,見證不止一首詩的完成。(作家)

燈塔與我遙遙並排,但它站著,我坐著。──燈塔即是詩人,雖不在而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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