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好日子是等不來的——德國異議詩人與中國流亡作家的秘密通訊 ◎廖亦武

應台北詩歌節之邀,沃夫.比爾曼夫婦將於9月28日在中山堂舉辦演唱會《有美好的黑暗也有美好的光明》。(取自台北詩歌節臉書)

◎廖亦武

廖亦武與比爾曼兩人雖然語言不通,卻是忘年之交。(廖亦武提供)

今年83歲的沃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要去台灣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遠遊東方,因為中文版自傳《唱垮柏林牆的傳奇詩人》即將出版,也因為詩人鴻鴻創辦的台北詩歌節盛情邀請了這位歌手、詩人、前東德異議人士、德語區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他曾榮獲德語文學最高獎─畢希納獎與荷爾德林獎。

83歲的沃夫.比爾曼是詩人、歌手,更是一位用詩歌、音樂對抗獨裁的人權鬥士。(歐新社)

沃夫1936年生於漢堡,父親死在納粹的監獄,堅強的母親艾瑪對他寄予厚望,經常諄諄教誨:「好日子是等不來的。」16歲那年,對「好日子」充滿嚮往的沃夫跳上通向西柏林的火車,卻在火車抵達東柏林邊境線時,跳車投奔曾被吹噓得天花亂墜的社會主義。可是「好日子」並沒有接踵而至,反而像繼續行駛的火車,加速離他而去。他在書中寫道:「我就像一個在高速公路上逆向行駛的人,對所有與自己相反方向的車輛都感到茫然不解。」

1989年11月11日,東德邊防人員拆毀部分柏林圍牆,於波茨坦廣場開通東德與西德通道,揭開精神與實質上的鐵幕。(法新社)

年輕相信社會主義 無力回天被黨開除

比爾曼自傳《唱垮柏林牆的傳奇詩人》。(允晨文化提供)

不料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糟糕太多,黨組織的監控、洗腦和秘密員警眨眼充滿了日常生活。一開始,沃夫不相信這就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在越來越多的東德人逃往西德時,他曾公開呼籲大夥兒留在自己的故鄉,改變被共產黨官僚竊取的國家,他說:「史達林死了,思想也解凍了,許多人也具備了一定的批判能力,如果他們執意改變現實,這批人應該是世界各民族中最重要也最寶貴的一員。假如這批人不斷外流的話,就應驗了東德最愚蠢也最著名的一句話:『東德是世界上最為愚蠢之地。』」

接著,1961年,柏林牆築了起來;1963年,沃夫的首部劇作遭到禁演,因為它的主題是柏林牆怎樣築起來的:他沒能力改變越來越糟的現實,卻夢想著,奮鬥著,因為「好日子是等不來的」。他不斷創作和演唱針砭時弊的作品,但這些作品只能在地下流傳,他不知不覺就成為黨組織眼中最具挑戰性的異端領袖。直到1976年,命運讓他應邀重返西德,在科隆體育場舉辦近萬人參加的演唱會。據說演唱會尚未結束,廣播中就傳來東德共產黨政治局通過集體決議,開除他的國籍。這是東西方冷戰中標誌性的事件,長達數月,沃夫的名字都是柏林牆兩邊媒體最醒目的標題,他一再表示反對,進而抗議,但反對和抗議都無效。已40歲的沃夫像16歲那樣,不得不留在西德,不得不在自己的出生地漢堡定居,直到現在。

而在當時,他唱道:

在哪裡,人民像牲口

被統治,被愚弄,被封口,被閹割

在哪裡,貪官被保護

優秀的共產黨人被關起來

假如他們不高唱紅色的哈利路亞?

在中國!在中國!

在長城內的中國…

廖亦武都登機了 硬被中國舉槍攔下

德國總理梅克爾那時候很年輕,是聽著沃夫.比爾曼的歌成長成熟的,梅克爾夫婦至今仍經常出席沃夫的演唱會,發表致辭,重溫1989年之前的歷史。我第一次知道比爾曼,也是因為這首〈長城內的中國〉─2010年3月1日,我應科隆文學節的邀請,從四川成都上飛機前往德國,卻被十幾個機場持槍員警從飛機上拿下。這是我第15次出境受阻。德國外交部長威斯特威勒(Guido Westerwelle)在柏林公開聲明:「德國政府曾多次努力,促使廖亦武成行,但令人遺憾,沒有成功。德國還將繼續同中國方面公開對話,強調言論自由和公民權利,希望不久後能夠在德國歡迎廖亦武。」我更沒料到,沃夫也通過德國之聲,公開發表了〈給中國詩人廖亦武的三段話和兩段詩〉,其中寫道:

這幾天浮想聯翩:回憶我在前東德時期身為小小的屠龍者,攜帶著的武器僅僅是那把帶響的木劍。1966年,在東柏林,在Hans Zölch製造的中世紀四弦琴異國情調的尖聲伴奏下,我給朋友們演唱了那膽大妄為的諷刺歌:大牆內的中國。僅僅這個大牆,既可以理解成中國長城,也可以理解成柏林牆,在東德共產黨政治局統治者們的眼裡就是一個象徵,一個證明。對此可適用那個彈性條款,那讓人心驚肉跳的第106條:敵視祖國的宣傳煽動。實際上,有些歌詞段落比他們所認為的更要激烈。在此寫下我記憶中這首長歌中的兩段…

接著是歌詞,再接著他又寫道:

詩人廖亦武為1989年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屠殺寫了一首詩,他把這一屠殺事件稱為屠殺。我的天!他的語言錯誤讓他坐了4年牢獄。而那以最硬的硬通貨結算的帳單,廖亦武還遠遠沒有償付。統治者們恨他,因為他們必須恨他。這個孱弱的男子是毛的民眾在走向超現代集中營資本主義道路上的煩惱痛苦的語言見證人。在現在的經濟危機中,世界市場面對著這個超現代資本主義顫抖。

他為之作證的民眾所經受的痛苦煩惱,比證人本身所受的痛苦煩惱更無藥可治。我將之與我的經歷相比較。比較並不意味著劃等號。我們在東德專制下所受的苦是衝著我來的。可以比較嗎?能夠比較嗎?應該比較嗎?

不行嗎?你們這些支著二郎腿身心舒暢的政治聰明蛋和老實笨蛋!不比較,那我們怎麼才能看到不同的事情裡什麼是相同的,什麼不是?所有人都能從這些或那些經歷中得知:自己的痛苦將始終是最大的痛苦。我的希望是:就這個棘手的問題,我想在一個真正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裡,在漢堡阿爾托納區,在壁爐前跟廖亦武長談一番。

兩個「異端」爐邊長談 悲情如此相似

幾個月後我抵達德國,沃夫率領全家到柏林,接我去漢堡阿爾通納他家裡,我們在壁爐邊長談了好幾個晚上。後來一道舉辦了多場詩歌演唱朗讀會。後來我又回中國了,當時劉曉波剛剛得諾貝爾獎,監獄長和探監的妻子都在第一時間告訴了他,他哭泣道:「這個獎是給六四亡靈的!」我還以為國內政治形勢要轉好,就在沃夫夫婦和赫塔.慕勒夫婦的堅決反對下,執意回去了。再後來,又被禁止出國。有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沃夫的萬里長途電話,我們語言不通,但彼此叫了名字,又彼此說我愛你。接著翻譯瑪蒂娜才說,沃夫正要辦簽證,去成都看你,看他年輕時代的影子。我笑了,但流著淚。有些人的命運如此相似,這當中的奧秘只有上帝知道。

一晃又是多年。我的故友劉曉波被中共謀殺。但是前年4月,曉波答應陪妻子和妻弟來德國治病,我寫了求助信,並委託比爾曼夫婦轉交梅克爾總理時,大夥兒並不知道這是一場設計好的謀殺。沃夫自己也給梅克爾寫了一封長信,並派遣一位白鬍鬚粉絲將副本送到我家。接著中德兩國政府開始艱難的談判…

同悲劉曉波之死 聯手營救劉霞

沃夫夫婦替我轉過不少信,我們也通過不少信。為了澄清蜂擁的謠言,我曾在我的臉書和推特上,以「AAA」替代比爾曼夫婦,透露過一些片段資訊。2017年7月11號,我最後致信沃夫夫婦,懇求梅克爾夫人做最後努力;7月13號,劉曉波去世當日,沃夫回信:

劉曉波走了

親愛的廖亦武,剛剛傳來消息:不是「我們做到了」,而是豬狗們得逞了,它們讓你在中國的知心兄弟凋零逝去。今天,那個被折磨已久的人,也以他的方式成功了:劉曉波走了。帕美拉(比爾曼夫人)剛給我打了電話,告知這個消息。她眼下又在和我們的柏林女朋友(指安吉拉.梅克爾)交流,慎重保密一如既往。

可我們又面臨一個新情況。不幸的是,當下我們只能竭力去營救萬丈深淵邊的寡婦了。你一定知道,我們在柏林的女朋友一直都在為劉曉波盡最大努力。啊,我親愛的朋友,漢堡G20峰會的瘋會、那些世界憤青們違背人性的愚蠢的暴戾狂歡、自由貿易的條約協定、熊貓外交、厄爾多安對恐怖主義的暗中援助和普廷對敘利亞獨裁者「英雄般的」搭救、被蠶食中的烏克蘭、和中國超音速加集中營式資本主義做成的每一樁生意─拋開這一切,我們的努力永遠是為了最最重要的目標:在弱肉強食的世界政治叢林裡搶救一個做為個體的人。

帕美拉建議我說:給亦武隨信發去你當年寫給我們的朋友尤爾根-福克斯(Jürgen Fuchs)那首歌吧。這很合適的!這位老兄也是作家,寫詩歌和散文,在東德算是我一個年輕的知心兄弟。福克斯1976年在東柏林被捕,那正是我在11月被東德政府剝奪國籍的多事之秋。我們後來猜測,他在VEB人民監獄裡被國安局的人秘密用伽瑪射線施以輻射,悄無聲息地種下了病根。1999年,年僅49歲的他死於血癌,成為此類放射受害者的典型案例。

不久你我一定會在柏林見面,那時我們會在柏林排練,和「中央四人樂團」(ZENTRALQUARTETT)的爵士樂手們練習我們的新歌,為了今秋在聯邦議會選舉前的「為民主巡演」。到時候我帶上吉他,就能在你家給你、你妻子和女兒當面唱這支新歌了。

我用心靈擁抱你,我的朋友,希望能給你一些超越悲傷的安慰,因為逝去的是一位勇敢的鬥士。正像詩人海涅在他〈迷失的孩童〉那首詩裡寫的,你的朋友劉曉波也是這樣一位屬於全人類的「在爭取自由之戰中孤陷重敵卻堅守奮戰」的人。

我下面這首歌的頭兩行也引自海涅的詩。

沃夫

2017年7月13日于漢堡-阿爾通納

給尤爾根-福克斯的輓歌(節選)

正當美得醉人的五月

一片片油菜花咆哮怒放

那奪目的黃色向我許諾

會給我朋友庇護與關懷

在那找不到出口的寒夜

他急需這一丁點太陽取暖

好讓時間快些流逝

等我從此岸到來

等我從此岸到來

永遠要記住「好日子是等不來的」,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都要懷著這樣的信念。我想劉曉波能夠聽懂沃夫的自傳和歌聲,雖然天人相隔,但只要向前走去,總有一天大家會見面。

(作者廖亦武為中國流亡作家,本文中引用的德文由德國之聲和王培根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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