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林獻堂巴掌之辱 嘆台灣悲歌——施如芳細描夾身台日的異鄉人

霧峰林家富甲一方,家中就有戲台。現為是霧峰林家宮保第園區大花廳。(記者何宗翰攝)

採訪◎記者藍祖蔚 整理◎記者楊媛婷 攝影◎記者叢昌瑾

新時代傳統戲劇創作者施如芳接受文化週報專訪。(記者叢昌瑾攝)

劇作《當迷霧漸散》橫跨林獻堂青年、壯年到老年的人生,也呈現了他走過清國、日本、國民政府三個政權。(傳藝中心提供)

林獻堂認同漢文化,日治時期不穿和服、不講日語,但國民政府來台後為了躲避蔣氏操控,寄居日本度過晚年。(記者陳建志翻攝)

有家歸不得,實為人生至憾至恨之事,富甲台灣的林獻堂為何寧可避居日本,老死異鄉?他是不想,不能,還是不敢回? 戲曲家施如芳透過戲中有戲的手法,寫出了天涯浪子,也是孤臣孽子的悲情心聲,那亦是多數人都還不知曉,還陷在迷霧之中的一頁台灣史。

問:台灣耆老林獻堂一生橫跨清國、日本、國民政府三個政權,妳的新劇作《當迷霧漸散》以林獻堂晚年滯留日本不願回台的最後7年為重點,被稱為台灣議會之父的林獻堂和日本周旋了大半輩子,想為台灣人爭取更多權利,當國民政府來台後,林獻堂卻被迫遠走日本,妳想傳達林獻堂也許還能和日本抗衡,遇上國民政府卻無力回天?林獻堂的困境也適用今日的台灣,人們對所謂的「祖國」有自以為是的想像,其實是不著邊際的虛空?

答:我認同你的解讀。對林獻堂來說,國民政府不是普通的新政權,而是他一生認同的漢文化代表。林獻堂在日治時期不穿和服、不講日語,具有強烈的漢民族意識,但國民政府卻將他列為漢奸。二二八事件後,朋友、戰友相繼失蹤入獄,甚至冤死槍斃,他遠走日本並不只是老了沒力氣對抗新政權,更是太傷心了,他避居在對抗了大半輩子的日本,一方面是他大半輩子都在日本統治下生活,熟悉日本文化,另一方面兒女們都在日本讀過書,中年他不時往返台日兩地,到了晚年要逃遁之際,選擇前往日本,其實是相對安全的選擇。

我認為林獻堂最後7年的時光中,心頭掛念的還是台灣人的出路,雖然他沒能跟台灣同胞在一起,但從他一生作為看來,他是放不下台灣的,即使寄居日本時仍不停與台灣來客互動,他並不想離開,但不得不離開,或許是因為留下來只能面對無形和有形的侮辱,更不想成為蔣氏政權的傀儡,所以他用「不在」台灣來凸顯自己的「存在」,用「不在」來表達無言的抗議與堅持,「不在」台灣反而才能成就「有聲音」的「存在」。

迷霧雙關 虛實重寫台灣近代史

問:劇名一語雙關,《當迷霧漸散》的「霧散」除了碰觸霧峰林家的興衰之外,也意指歷史的迷霧,很多人自以為很清楚台灣史,其實人在霧中,談談妳是如何陷進台灣歷史的迷霧,如何遇見林獻堂?又如何找到出口?

答:「歷史的迷霧」是這部戲的重點。霧峰林家是台灣近代史的重要家族,原本我是想從演出台語電影《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拱樂社歌仔戲班講起,但怎麼寫心裡就是不踏實,戲班春秋或者人生起伏,寫起來就是沒有勁。我研究所做台語電影研究時,知道歌仔戲電影曾在霧峰拍攝,後來又知道《台南霧夜大奇案》的女演員林琳是林獻堂的孫女,便決意向歌仔戲與電影借膽,借此來書寫一路引領時代風騷,最後卻黯然離台的林獻堂。

林獻堂這條線確定後,我開始像苦行僧每天埋頭苦寫,遇到瓶頸時,就隨手翻閱林獻堂的詩文和那本《環球遊記》,譬如說寫到林獻堂在心裡和孫女林琳對舞,我正在納悶他到底會不會跳舞?隨手翻《環球遊記》,林獻堂就寫他在瑞士湖畔,旅居歐洲的板橋林家長子林景仁邀請他餐後去舞場跳舞,他以男女授受不親婉拒,最後只在一旁把酒靜坐。看到這段文字,跳舞戲就不再困擾我了,我深信林獻堂先生臨鑒著我寫他的故事。而後,更多線索一一浮現眼前:拍過《黃帝子孫》的導演白克,後來被當成匪諜槍斃了,我發現他曾經誇獎林琳演技很好的這些話;故宮文物遷來台灣之初,落腳在霧峰北溝,那塊土地也是向林獻堂家族租借的;林獻堂雅好看戲與電影,一代歌姬李香蘭1941年來台時,林獻堂曾設宴招待,並寫下8首以李香蘭為主題的七言絕句……既然要寫台灣歷史題材,就要突破傳統心防,敢於嘗試,於是我就把這些線索與人物都串在了一起。

義無再辱 不歸台居蔣氏亂邦

問:人物傳奇確實吸睛,歷史悲情更是好戲所在,1936年,林獻堂參與《台灣新民報》的考察團赴中國考察,他在上海歡迎會上致詞表示:「我們回到了祖國!」林獻堂回台後,卻遭日本浪人質問並打了他一巴掌,劇本後段出現了這起「祖國事件」,似乎也隱喻林獻堂後來迴避政治,不願返台是因為「義無再辱」,談談這個安排吧?

答:打在林獻堂臉上的這巴掌彷彿代表著台灣人的命運,林獻堂終其一生追求的都是文明,但他卻被日本浪人用偷襲的方式當眾打了巴掌。這記巴掌不但傷身更傷心,而且打的不只是林獻堂,更像是打在所有台灣仕紳的臉上,也是打給所有台灣百姓看的,「祖國事件」後,很多台灣仕紳集體去參拜神社。

林獻堂的日記中寫到,蔡培火奉政府之命到日本勸他回台,拗不過糾纏,他終於說出不歸台的理由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我一任蔣氏之生殺予奪;我若歸去,無異籠中之雞也。」但我不想直接採用日記裡的說法,而從林獻堂確實曾經遭遇的「一掌之辱」來詮釋,這個戲劇化的處理,應能讓觀眾對他所受的屈辱更能感同身受,因為,心裡的傷痕,身體會記得。

「巴掌事件」冥冥中似乎也和台灣時事有著某種應答,因為不只百年前的林獻堂遇到巴掌屈辱,文化部長鄭麗君也同樣受害,這些人的巴掌畫下了文明跟野蠻的差別。

林獻堂人生的最後,面臨信念的崩解,漢文化祖國的崩解是很可怕的事情,對他來說,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考驗,不論是在台灣或是外地都一樣,一旦信奉了大半輩子的信念一夕崩解時,隨之而來的自我懷疑更是驚人,那個年代的台灣知識份子面臨與林獻堂相同的情況,他們得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面對?所以我在戲裡最後讓林獻堂說出:「義無再辱!」不回來台灣的代價何等慘烈,但林獻堂也因此守住了自己。

問:這部戲的敘事基調採行的是林獻堂的意識流,時空自由穿梭,另外再透過多齣戲中戲的結構,來對照及襯顯人物的心境轉折,你選用的橋段也都在呼應這種情懷,不管是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武家坡》、講述伍子胥出逃,一夜變白髮的《文昭關》、或者是從《蘇武牧羊》中帶出的李陵蘇武故事的《望鄉.終不歸》,這些中原戲曲都在呼應「孤臣孽子」的無奈哀涼,每一折曲子的底蘊都在影射林獻堂的人生歧路,妳的想法是?

答:戲曲是一個兼具美學與傳遞隱喻的載體。這些戲中戲,都是老獻堂的內心小劇場,更說出台灣的難言之隱,要拼貼這些橋段不難,細節奧妙之處在於這些戲中戲能否和全劇劇情織連緊密,有隱喻,有靈動,更能在暢快淋漓地高亢悲歌之餘,帶出更深廣的詮釋。

我初想到的段子是《武家坡》的回窯橋段,因為「回窯」講的是浪子回鄉,我想要連結的是林獻堂最後7年同樣糾結著要不要回台灣這件事,然而林獻堂最後的選擇就是不回台灣,至於死後被移靈回台則不是他的意志了,既然想到了「不回來」的議題,蘇武李陵的名段《望鄉》就是最佳橋段,一來是因為戲曲裡選擇沒回故國的主人翁還真少,二來是李陵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也最有名的「貳臣」,選擇不回來的林獻堂、認同漢文化的林獻堂,就有如李陵與蘇武的混合體。

至於他在逃遁前後的煎熬,《文昭關》則是最佳折子,因為霧峰林家有戲台,常邀京班來演戲,林獻堂肯定看過這齣戲,至於伍子胥倉皇出逃,一夜黑頭變白髮的戲劇轉折對照林獻堂稱病出國的萬般惶惑,其中的指涉與連結,想必大家都能明白。

不過戲曲折子必須用得精準用得好,才能讓觀眾一看就明白,如《武家坡》裡我讓演員說出苦守寒窯18年的王寶釧,最後當皇后18天就身故、但她守候的並不是薛平貴,而是她自己,這時候王寶釧的際遇,才更近似林獻堂的晚年漂泊。

音樂磁吸 京劇、歌仔戲切換自如

問:這些戲中戲固然動人,看到演員們自由自在地唱起京劇和歌仔戲。語言轉換如此暢快自然,轉換毫無罣礙,更是讓人驚豔又驚嘆,每當絲竹響起,就有如是一場傳統戲曲的精華曲目大閱兵,而且還許可不同世代的人同台混聲合唱,一古一今,他們的心聲與志節在音樂裡得到共鳴,寫劇本時,你對音樂的要求是什麼?

答:我認為音樂性在這部戲裡非常重要,而且劇中演員們深深傳達出美的力量,不論是飾演林琳的京劇小天后黃宇琳秒換歌仔戲、京劇、音樂劇,京劇女老生鄒慈愛展示京、歌雙聲帶,歌仔戲天后許秀年唱羅太夫人自然動人,面對不同的音樂形式,她們張口就唱,優游其中,我想這部戲真的點燃她們心中的表演火焰,當演員的熱情被點燃時,觀眾的興奮之情自然也就容易滾沸了。

我常希望自己是一座橋,能讓習慣某些劇種的觀眾可以看到不同的戲,例如你原本喜歡歌仔戲,如果看過《快雪時晴》,因而欣賞京劇,或是愛看京劇的人又回過頭來看我創作的歌仔戲《燕歌行》,也愛上歌仔戲,都是非常美妙的事。

我很開心作曲家柯智豪和我們合作,有他在我就安心了,因為他跨界經驗很豐富,而且會理解文字,把劇本吃透,然後再把音樂設計出來,讓劇裡的音樂不只是拼盤式的呈現,而是互有指涉,才能酣暢淋漓。

問:這部戲裡另外出現一位歷史人物:白克導演。白克1945年就隨國民政府第一批接收人員來台,拍下不少新聞影片,他在1956年就完成的《黃帝子孫》,曾大力宣揚「歷史告訴我們…所有同胞都是黃帝的子孫」等理念,這位配合政策教忠教孝的導演,最後卻受白色恐怖株連,遭到國民黨官員槍斃,你加進他的考量是什麼?

答:白克是《台南霧夜大奇案》的導演,他在廈門出生,白崇禧將軍二二八事件後來台宣慰,白克隨行拍紀錄片兼當翻譯官,白崇禧和林獻堂見面,白克應該在場。我從新聞看到傅榆的《不曾消失的台灣省》採用了白克的《黃帝子孫》,點到我們到底是爺爺的孫子還是黃帝的子孫這樣的國族認同,我因此把《黃帝子孫》掐入戲中,李小平導演的處理,又進一步加強了這段辯證。這些真實存在的人物和影片,在歷史時空中有可信的連結,給了我無限的想像。

然而,我想講的是國民黨戒嚴的高壓迫害,其實沒有省籍之分,不管你是本省的林獻堂、或者是外省的白克,愈是有良知、理想,對文明愈嚮往的人,就是威權體制的眼中釘。

家鄉在哪? 緊扣腳下這塊土地

問:妳的前作《快雪時晴》,從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故宮鎮館之寶出發,點出了「日久他鄉是故鄉」的兒女情懷,看起來是取材古典,最後回歸的還是對土地的凝視,台灣心台灣情才是妳的創作核心?

答:《快雪時晴》裡有一句「哪兒疼我,哪兒就是我的家」,《當迷霧漸散》也反覆叩問著林獻堂:「要回來嗎?不回來嗎?為什麼要?為什麼不回來呢?」這些故事不管歷史多悠久,扣緊的都是我腳下的這塊土地。

活到這個歲數,我格外想寫出腳下的東西,動力如此強烈,已經成了我最內在的靈魂需求,因為我認為台灣是可以這樣說故事的自由創作環境,在一部戲裡,歌仔戲和京劇可以並呈,歷史和戲曲可以對話,這是台灣的強項,也是多元文化最美麗的呈現。

《當迷霧漸散》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台北市士林區文林路751號

◎時間:

晚上場:03/28(四)、03/29(五) 19:30

下午場:03/30(六)、03/31(日)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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