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應行政院人事行政局之邀，參加關係原住民工作權保障的座談會。我曾短期在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服務過，這所學院以推動原住民族文化與傳承為教育目標，師生感情融洽，學生開朗活潑，宛如大家庭。各系所的課程規劃，重點在重振原住民族語言與文化，同時培養原住民菁英貢獻原鄉與社會。
這是我教學生涯中一段難忘的經驗，在跟原住民族學生接觸的過程中，我深切體會原住民文化的豐富多樣，是台灣文化的瑰寶。不過，我也了解這些學生終究是少數，更多的原住民族學生，國中、高中畢業後就得進入社會，在底層打滾，難以翻身。他們提早離開了知識與訓練，工作多屬低薪資低職等，毫無保障。我常常想：如果他們也能像民族學院的學生一樣，多一點教育，以他們的才智，人生的命運就會大不相同。
原住民族在台灣長期居於劣勢，無論政治、經濟、文化乃至於發展空間，四百年來遭受歧視和擠壓，生存處境艱難。他們面對的是：在原鄉，獵場、林地被劃為國有林或國家公園，不准利用，甚至不准進入，他們的生存權可能不如野生動物，原有的土地制度及其文化也因此斷絕；他們的祭典、傳統技藝，近來雖見復甦，但在資本主義的商品化過程中，祭典逐漸變質，商區進駐，大抵為外來者掌握，別人當店主，他們當被驅趕的攤販；更可悲的是，大多數部落每逢風災雨季就成土石流區，他們必須徒步涉激流、走危橋，年年如是…。原住民在原鄉，溫飽度日都有問題，遑論子女教育，更不必侈談民族文化傳承。
是這樣的結構性因素，使原住民族的教育機會更形窄仄，在起跑點輸給漢族，從而也使他們陷入惡性循環的集體命運鍊鎖之中。他們多數提早離開校園，外流都市求職，缺乏文憑和技術訓練，只能進入勞動市場，任人宰割，工作條件甚至遠不如外勞。營建業景氣時，他們行走鷹架高牆；不景氣時，他們行走遠洋漁船。近幾年來，雖然政府通過「原住民族工作權保障法」，規範政府機關、公立學校、公營事業機關等，必須依一定比例員額進用原住民，使他們增加了就業機會，卻也因為不具公務員任用資格，只能成為約僱人員，他們當工友、當守衛、當駕駛，稍幸運的當技工，還是在最底層，而且是不穩定的底層。只有少數原住民，因為接受過高等教育或者具有自修能力，在大約百分之九的錄取率下，通過特考，才有機會服公職。而這已是少數中的少數了。
為了解決問題，行政院最近修訂「原住民族工作權保障法」部分條文，增訂私部門及民營機構員工總人數每滿一百五十人，應進用原住民一人；公營事業機構及公部門員工總人數每滿一百人，進用原住民一人；原住民族地區公部門進用原住民人數，不得低於員工總人數三十五％。我認為政府積極任事，符合國際潮流，但是還有進步空間。這個政策，與美國人事管理局（Office of Personnel Management，簡稱ＯＰＭ）二○○二至二○○七年六年人力策略所強調的「釐清並消除防礙或減低少數族群進入政府的障礙」相符；但我也要提醒政府，正視原住民族工作權雖獲保障，卻還是在公私部門底層匍匐攀爬的問題，ＯＰＭ人力策略更強調的，是政府必須規劃並促進少數民族在公部門中位居管理及領導、決策職位者的增加，這恐怕是政府決策必須補足之處。
此外，考試院近兩年來每年辦理原住民族特考，拔擢優秀原住民擔任中、高階文官；同時放寬及格人員限制轉調機關範圍，增列包括司法院在內的中央機關，寬列職缺。這樣的努力，也值得肯定。規範公私部門進用原住民族員額以及國家考試管道的改革，確能雙管齊下，有效保障原住民工作權、提升其服公職位階。
因此，政府當前應解決的要務，除修訂「原住民族工作權保障法」並加以落實外，尤有必要針對原住民教育和特考進行改革，以暢通原住民族發展空間。目前國內原住民教育呈現頭重腳輕現象，集中於高等教育，小學到中學仍採一元式的漢化教育內容，原住民學童無以接受自身的語言文化，必須使用漢文與漢人學童競爭，這對政經條件先天弱勢的原住民顯然不公，對他們繼續升學也相當不利，如何改善，教育部應有一套全新的原住民教育政策。
其次，考試院最近研擬四年後原住民特考將增列「取得族語能力合格證明」的條件，也是值得喝采的改革，但仍有賴教育部在原住民教育內容上的配合，否則將使未受族語教育的原住民喪失服公職機會。除此之外，特考各類均考國文，其中作文部分，仍沿舊慣。考用原住民族公務員，必須要求對原住民文化與公共事務的熟悉。不能考量原住民族語言與文化特殊性，在題目、方向上針對原住民文化和公共事務出題嗎？一定得要求使用中文作答，不能鼓勵使用原住民各族語文書寫嗎？
排灣族詩人溫奇（雅夫辣思．紀靈）寫過一首詩〈山地人三部曲〉，只有短短三行、十二字：「山上 躍進／下山 滾進／山下 伏進」。這十二字寫盡了原住民族從原鄉到都市的血淚，原住民多年來工作權受損，如此；文化陵夷，如此；發展空間艱困，也是如此。
行政院能主動修法，考試院能銳意改革，注意到原住民工作權的保障與提升，希望立法院也能及早通過修法，莫讓原住民族繼續在社會底層匍匐前進。（作者向陽現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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