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讚國／政大傳播學院客座教授

一個人如果見聞淺薄或目光狹窄，往往會被批評是井底蛙。井底蛙的成語源自中國清朝郭慶藩所輯的《莊子集釋》，在泰國和印尼也有類似說法，不過不是井底蛙，根據Benedict Anderson轉述，而是一隻住在半個椰子殼底下的青蛙。

安德森是愛爾蘭學者，為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術泰斗，一九八三年出版《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擴散感想》，這是社會科學主要學門必讀的經典著作。他於二○一五年在校對完自傳《超越藩籬的一生》的樣張後去世，二○一六年自傳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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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雖然泰國語和印尼語沒有關聯，也屬於不同語系，兩種語言卻長久有個一隻宿命青蛙的想像，終其一生居住在半個椰子殼底下。他如此描述：靜坐在椰子殼底下，青蛙不久就感覺到這個椰子殼碗圈起整個宇宙。這個想像的道德判斷是，青蛙心胸狹窄、屬於地方性、不常外出，而且沒有道理自我感覺良好。

安德森指出，從事比較研究，對一個國家的長期比較（跨時間）跟國與國間（跨地區）的比較，同樣重要。九七前，我在香港生活一年，二○○九年到二○一六年又在香港居住了七年，對香港社會的觀察，便具有跨時間對比的某種基線。一九九三年九月三日，我在《信報》上發表「韓東方事件與香港的新聞自由」評論文章，結尾是：「以目前香港的資訊快速與言論的流通廣泛，許多報紙如果連報導韓東方這件事，都要看北京眼色見風轉舵，一旦中共君臨香港，怕不更要唯唯諾諾了，那時還談什麽新聞自由？」

九七後，還有誰記得韓東方是何方神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北京接管主權以來，類似《信報》的批判文章早已是過往雲煙，而《信報》與其他傳統報紙也先後被親中財團併購，不少電視和報紙的管理階層更被收編到中國統治體系內，即使只是象徵性的全國政協委員頭銜也讓人沾沾自喜。在形勢比人強的情境下，香港整體新聞自由會節節敗退，就不足為奇了。過去二十年，由井底蛙與椰子殼蛙的想像比較來看，中港台在民主、自由與對外開放軌道上的持續與變化，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椰子殼蛙並非不能動，而是不肯跳出一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之大。香港建制派和保守派全屬於這一類，他們不是不能為，而是不為也，特別是缺乏想像力與創造力。他們忽略的是，既然是一國兩制，香港沒有道理不能享有普世的自由民主價值，更可以在中國政治體制外，自主建立一個港人治港的合理機制。青蛙只要移動身子，跨出頭上那個龐大椰子殼的範圍，面對的無疑是海闊天空。在台灣，罩在青蛙頭上的，不是具體的椰子殼，而是虛擬多於事實，很多人卻也畫地自限，躲在一個建構的椰子殼下（一中原則），惶惶不可終日。

井底蛙的天地當然比半個椰子殼還大，看到的天，不過是井口那麼大，就算青蛙知道天外有天，例如那些從井外跳到井裏面的，不論如何心動或躍躍欲試，終究再也跳不出井口。在一國大於兩制的情況下，香港這口井已被挖得夠深。泛民派或本土派的，大概可以算是這一類，他們很多都受過海外教育，回到香港為自由民主奮鬥。但是，孤臣無力可回天，更何況建制派和中國民族主義者拚命的想在井口上加個鐵蓋。中國人大十一月七日提出釋法，無疑是對香港司法獨立重重的錘下一根鐵釘。台灣如果對一國兩制或「一中各表」還心存幻想，就跟井底蛙沒什麼兩樣了。

（本文改寫自香港城市大學即將出版的《民主、民意與民粹：中港台觀察與批判》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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