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的日本教授原土洋最喜歡講他去桃源街吃牛肉麵的笑話,不懂中文,卻看得懂漢字,進了麵館,見牆上貼了麵名與價格,牛肉麵三十元、牛肉湯麵十五元,還有炸醬麵、陽春麵,他就對老闆指著其中最便宜的一項:
「大碗另加五元。」
原土老師講完笑話,不忘「用力」說明,月底時他窮,比乞丐家的老鼠還窮。
月底誰不窮!窮的住校生、窮的本地生(台北)、窮的僑生,當然那時的輔大也有開車上學的,畢竟少數。
窮有窮的日子得過,兩個人進理學院食堂吃自助餐,點兩個菜,拚命嗑自助的白飯和湯,我迷上醬油拌飯就是大學時養成的。
有個朋友說過:
「無論再窮再苦,生活品質不能降低。」
從大學起我們已秉持這個信念,先決條件是當時的中餐廳流行客飯——咳咳,不是嗑飯。
客飯的規矩是點一道菜,飯與湯無限制供應,不過這些餐廳和學校裡的食堂不同,每道菜總得幾十元吧。
月初時僑生領到家裡匯來的生活費,我領到打工的薪水,五個人大搖大擺進館子,一人點一道菜,最愛的是川菜,沒別的理由,下飯而已。五個人圍著五道菜,白飯一碗一碗添,規矩明確,第一碗飯搶菜,第二碗搶菜汁,第三碗配湯,第四碗澆醬油、辣椒。喔,我們也沒忘記向老闆要瓶紅露酒。有酒有飯,十五分鐘後拍拍肚皮,這個月的生活品質達成目標。
周圍單身或兩人吃飯的客人,見到我們這麼個吃法,都投來羨慕的眼神,估計,一、羨慕我們能吃;二、羨慕我們居然有五道菜;三、羨慕我們有臉這麼個吃法;四、羨慕我們沒被老闆趕出去。
當時有兩種數學方程式,把每月生活費平均在每一天,保證不必吃醬油拌飯,或先吃個痛快,再吃醬油拌飯。我們選擇第二種,幾乎吃遍賣客飯的大小餐館。
常去昆明街川菜一條街裡的老四川館子,其中一家老闆總搖著扇子對我們說:
「小朋友呀,來吃飯還是來報仇?就算報仇也不必拿台灣米出氣。」
他沒誇張,一大桶白飯能被我們吃到不必洗桶子的地步。再強調一次,那真是個環保時代。
所以,客飯最終仍成了嗑飯。
最受我們歡迎的五道菜是魚香肉絲、回鍋肉、乾煸四季豆、豆瓣魚、麻婆豆腐。大四時跟老闆已是朋友,他夠體貼,先上四道菜,拖到不已才上麻婆豆腐,他的說法充滿愛心:
「麻婆豆腐最後上,能配你們第四和第五碗飯,免得餓鬼飢不擇食,我的醬油和湯遭殃。」
每個月能這樣打牙祭,頂多三、四天,接著就「大碗另加」,期待下個月的月初。
蔣經國推行梅花餐運動,政府機關聚餐,一桌十人,五菜一湯,擺起來像梅花形狀,我們稱之為高級客飯。
客飯流行幾十年,小館子的玻璃窗上先貼出「經濟客飯」紅紙條招徠客人,經過很多年,紙條由紅轉白,一角脫落,再貼上新的紙條「冷氣開放」,又經過很多年,第一張紙條消失,第二張被陽光晒得認不清寫什麼,店家再貼上「經濟套餐」。如今貼的則是「吃到飽」。
早在小學時候已經垂涎客飯,我跟著單親媽媽長大,周圍鄰居很照顧我們,尤其隔壁的沈伯伯,他每隔兩三個月會撿個星期天中午帶我出去吃飯。老實說,同為中央造幣廠員工,不是有錢人,除了吃麵,也只有客飯。
我隨著他興奮地進館子,店家先送上一碟水煮花生米,沈伯伯點杯高粱酒,他喝酒,我吃花生米。總得酒喝乾,才按照客飯規矩點菜。他是上海人,點的不外乎紅燒肉或蹄膀。要是點紅燒肉,他吃肉邊的蛋,我吃肉;要是點蹄膀,他吃蹄膀的皮,我吃肉。他細嚼慢嚥吃白飯,我狼吞虎嚥也吃白飯。吃完了,繼續喝茶,他和老闆、廚子用上海話抽菸聊天,我則拜老闆恩賜,啃炒過的花生米。你們看看,前菜、主菜到甜點,一樣不少,但只點了一樣菜,客飯之玄妙,在於此。
前兩年,我帶老婆到昆明街找到那家川菜館,老闆不在了,他的兒子當家,我對他提起往事,第二代雖明白卻難體會,一個勁地笑說:
「很多老客人對我提過客飯的事。」
我點了魚香肉絲、豆瓣魚,老婆點了宮保雞丁,我想阻止她,宮保雞丁配不了多少飯,而且沒菜汁。我沒阻止,客飯的時代早不聲不響消失了。
客飯,嗑飯,少了客飯,我恐怕也嗑不了多少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