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楽坂雯麗
6月17日,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有一場與一般陳情抗議相當不同的集結活動。面對政府與主管機關將修法賦予地方政府劃設「空品區」限制二行程機車進入與行駛、環保署試圖以更新的嚴格排氣標準刻意刁難老式車輛,半強迫地淘汰所有的二行程機車,包括筆者在內的二行程、四行程,甚至電動機車及汽車車主、老車、新車玩家,都到場參加、聲援這場「2018 全國二行程凱道大會師」活動。
身為一輛車齡二十多年但保養良好的Kawasaki B1騎士,或許參加這樣的活動並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選擇。相信許多特意從全台各地趕來,在端午連假中花上大半個白天的時間參加這場抗議活動的老車車主,跟筆者一樣,都是為了守護自己心愛的老車與自身的權益而來。
在包括這場抗議活動在內的,為二行程機車辯護的主調中,經常可以聽到「老車帶來的回憶與故事」、「古典的機械工藝美感具有文化財價值」等聲音。筆者雖然非常理解也同意這些感受與說法,但見諸活動現場環保署官員的對談說詞,以及活動前後網路上、媒體上的許多雜音,很明顯地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無法被這些回憶、故事與美學所打動的。
不管騎的是什麼車,在主管機關或大多數主流政客的眼中,機車都是「落後國家的象徵」,是應該要終極消滅的負面因素。(記者劉力仁攝)
只要會噴煙,就是該立刻、馬上消失的罪惡象徵,而不去分辨是剛發動尚未熱車時的正常排氣現象,或者是保養欠佳缺乏用心造成的惡劣車況所引致(畢竟自2003年停產起,經過一代人的時間,已有很多人根本不了解二行程引擎的運作原理)。這或許也是人之常情,因為人是視覺的動物,對於眼睛看得到的污染物深惡痛絕,但對於看不見或遠在數十公里外的污染源,就寬容許多,甚至覺得為了在城市中使用更多電力來取代燃油,所以把污染成本和風險轉嫁給火力發電廠附近的偏鄉居民是心安理得之舉。
原因是什麼呢?或者,有哪些原因呢?
機車族在號稱完成民主化的台灣,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儘管族群龐大,但是在大眾跟政府主管機關的眼中,似乎是不足為懼,可以盡情地軟土深掘的對象。首先,可以把機車族群區分成大型重機與普通輕重機車,或者燃油車及當紅炸子雞的電動機車;也可以把他們分成(暫時)尚無後顧之憂的四行程機車車主跟所謂「念舊的」二行程機車車主。但不管你騎的是什麼車,在主管機關或大多數主流政客的眼中,機車都是「落後國家的象徵」,是應該要終極消滅的負面因素。這時起,那種高高在上的「文明人」派頭,就表露無遺。
於是幾十年來,我們有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車種分流道路法規;不分路口特性與環境的兩段式左轉,替汽車駕駛省下了左轉時需要負擔的注意義務,再把時間成本與車禍風險轉嫁到「要左轉得先靠右待轉」的機車騎士跟右轉汽機車駕駛人身上;在橋樑或高速公路交流道設計堪比模型軌道車的詭異機車引道動線,把無數機車族每天通勤的過程上升到突破奇門遁甲陣的高度;可以製造、買賣各種必要或非必要的改裝品,但只要裝上車就是違法,即使你只是希望多一盤碟煞讓行車更安全⋯⋯。
「2018 全國二行程凱道大會師」活動。(圖:作者提供)
即使這樣,大部分的台灣機車騎士們數十年來,也都順從地接受了。也許,對許多機車族來說,「騎機車」早已變成一個不得不忍受的狀態:惡劣的路況、破碎的路權、被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的停車空間、全世界最嚴格的詭異車體法規與環保標準、不思進取的國產機車製造商、莫名其妙的進口車高關稅和驗車辦法、歧視且針對性的交通執法⋯⋯凡此種種,或許都讓一生多數不得不駕駛機車渡過人生中數年、乃至數十年的台灣機車駕駛人,把邁入四輪生活、擺脫機車龍頭當成一種解脫。
這或許也能解釋某些弱肉強食的台灣道路現象—因為騎機車的注定是弱者,不可能有人為了休閒或樂趣寧願去當下等人,所以大小車輛、四輪與兩輪之間惡意逼車、擋車的糾紛層出不窮。因為看你不起,所以怎麼對待你都行。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若是回想起自己那些不得不騎機車渡過的時光,想來不會太有什麼「回憶」、「文化」或「情感」,更遑論美感昇華了。可能只會為擺脫日曬雨淋和所謂肉包鐵的生命危險感到慶幸而已。這樣一來,要他們認同「老車的價值」,而且容忍老車以它(經過妥善保養維護後)被製造出來時的標準在道路上行駛,似乎就變成一件難如登天的事。
騎機車的注定是弱者,不可能有人為了休閒或樂趣寧願去當下等人,所以大小車輛、四輪與兩輪之間惡意逼車、擋車的糾紛層出不窮。因為看你不起,所以怎麼對待你都行。(圖:作者提供)
正如有民眾會去檢舉台鐵特地保存修復的蒸汽火車,迫使在復駛活動中別具意義且受到期待的寶貴蒸汽機車頭,徒然成為被柴油(!)或電力機車推動的1:1可動模型,淪為笑柄;缺乏匠人文化積累的後果是人們已不懂得欣賞昔日的技術,而只把它們當成礙眼的存在,再用低妥善高汰換的純經濟思維,把堪用甚至保養良好的東西壓成廢鐵之後,拿著政府補助去購買額外耗費資源與能源生產出來的「綠能」商品。靜態保存是一種魔咒,對於那些想要消滅路上看不順眼的古董的人來說,也是一張好用的王牌,「你們可以專案申請上路,或用卡車載運老車出入空品區」—這真是最高段的幹話了,然而它雖然充滿官樣傲慢,卻是官員心中最誠實的想法。
參加這場抗爭的二行程機車車主們,誰也沒有說要全面恢復到二、三十年前那種路上每輛機車都噴著濃煙的狀態,或者要求開放重新生產、銷售二行程機車(儘管依然有廠商在研發新的二行程引擎車款)。連「讓整修翻新好的老車重新掛牌上路」這種在國外再正常不過的要求,都還沒有提出來。他們只是想默默地陪著自己的車走得更遠,更長久。但是環保機關跟不抱同情的社會大眾,只會把保養良好的老車跟年久失修的代步車等量齊觀,一竿子打翻它們,要求它們消逝在廢鐵場跟熔爐中。
但是即使如此—筆者還是會騎著自己的川崎B1,行駛到它機械生命所允許的最後一天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