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塗鴉不只是塗鴉——洪通、九龍皇帝與班克斯 ◎謝佩霓

洪通的繽紛塗鴉,讓素人藝術為眾人所知。 (藝術家雜誌社提供)

◎謝佩霓

裁核運動軍人by班克斯(富藝斯提供)

九龍皇帝在香港的天橋橋墩、消防栓上揮灑,筆筆道出小市民的孤零身世。 (攝影師謝旻翰提供)

九龍皇帝揮毫訴移民宿命,藉以況喻小市民的孤零身世。(攝影師謝旻翰提供)

以《火戰車》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英國導演哈德森(Hugh Hudson)老當益壯,八十高齡推出了《尋找岩窟壁畫(Finding Altamira)》,其中一段吊足觀眾胃口。小女孩持著黯淡油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窟大膽踽踽前進,一失足跌倒在地,驀然抬頭,卻照見了頂上滿是野牛、猛獁(即長毛象)的塗鴉,各個大如實物,栩栩如生。業餘考古學家尋尋覓覓難有突破,卻因為八歲女兒的好奇勇敢,深藏在西班牙北部岩窟裡的壁畫,才從塵封數萬年中重見天日。

洪通50歲天啟靈光,提起畫筆日以繼夜地創作。 (攝影師王徵吉提供)

手持氣球的女孩by班克斯(富藝斯提供)

微笑的警察by班克斯(富藝斯提供)

Altamira洞窟塗鴉震撼人心,1985年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列世界遺產。近年透過高科技鈾釷放射鑑定檢測,得悉這些壁畫高齡不只2萬歲,甚至可以回溯到3萬5千年的舊石器時代。這些塗鴉作者雖無姓名傳世,彼時極可能是英雄人物。至少也是揮灑圖像的能人耆老,傳授族裔如何掌握先機繁衍傳承。

洞窟是糧倉、教室、會所也是神龕。以礦物、植物、動物研製塗料繪製的圖像,看似自由奔放的塗鴉,絕不僅用於記載英雄傳奇,往往是在一將功成之後,藉此誌記其他前仆後繼的無名英雄,他們才是造就歷史的先行者。當代口述歷史盛行,但當事人沒法復活,我們無法判定孰是孰非、孰優孰劣,只能憑藉有限的圖像與流傳的故事做為文本,按圖索驥試圖重建歷史。嘆可嘆當今的影像時代,因傳播載具人手一機的便利性,渲染、後製軟體的普及,人們的集體性偏執日益嚴重,因誤解的結合,反而嫌隙越深。

塗鴉作為人類社會特殊的藝術生產,徒手繪作代代相傳,早已化身為尋求共感的對象,更能不斷強化凝聚力。於是乎,吸睛的塗鴉,最能一舉攫獲人心。

洪通畫筆天啟 鄉土運動精神領袖

台灣從北到南的彩繪村堪稱當代都市奇觀,始作俑者,起初多半出於無奈的自力救濟,所以奮力一搏,祈求孤注一擲「美化環境」,或可挽回不可逆的粗暴決策,卻在無心之間成為氾濫漩渦的中心,後人為了吸引人潮錢潮,無限複製卡漫樣板,讓人瞠目結舌,卻也難以惡言相向。

1970年代的鄉土運動,對台灣主體意識發展的影響至為關鍵,在鄉土文學的引領下,才情兼備的知識份子,以自己的語言,訴說自己的歷史,創作自己的文學、音樂、藝術。陳達(1906-1981)無師自通的月琴唸歌和洪通(1920-1987)天書般的繽紛塗鴉,被奉作鄉土運動的精神領袖。雖然,屏東恆春大樹房的陳達,以及台南北門南鯤鯓蚵寮鄉民洪通文盲的身分,明顯與倡議鄉土運動的知識份子大異其趣。

國寶不出售 就怕畫不出來了

鄰里稱之為「朱豆伯」的洪通,曾扶乩、捕魚、打零工勉強餬口,50歲生日突然知天命,跪求髮妻劉來豫成全他修藝之路,從此以每月千元材料費為限,全心投入創作。那一年的10月25日,聯合國2758號決議逼台灣退出了聯合國。巧合的是1987年農曆開春後,洪通在睡夢中溘然辭世,7月15日台灣正式解嚴。

拜1972年《Echo》(《漢聲》前身)發掘、1973年《雄獅美術》深入詳實地報導潛隱獨居日以繼夜創作的洪通,因為作品殊勝,聲譽鵲起,1976年在台北美國新聞處林肯中心的首次個展,竟然在短短兩週吸引破10萬觀眾。雖然一度引發學術界批判,但是從此,素人藝術(Naïve Art)一詞讓民眾從完全陌生到耳熟能詳,發掘素人藝術家的趨勢,也蔚為風潮。籍籍無名但熱中創作的耆宿,因為樸拙奇趣的特殊藝術表現老來看俏,像「摩西祖母」吳李玉哥(1901-1991)、石雕老人林淵(1931-1991)等人,都列名素人藝術家之林。素人作品從此得能進入美術館殿堂展覽,最終更榮獲典藏。

一如乩童畫符,卻無筆生傳譯,洪通圖文並茂的天啟,始終無釋文可參。他一生創作不輟,即使生活困窘,自認作品「國寶」捨不得出售,更怕畫一賣出去,自己從此會變回不會畫畫。

無產九龍皇帝 族譜畫上變電箱

1990年代初,香港漢雅軒畫廊創辦人張頌仁洞察機先,將洪通名列主力台灣藝術家,力薦予收藏家。無獨有偶,張頌仁也是將「九龍皇帝」作品,納入策展內容的推手之一。有賴已故館長倪再沁(1957-2015)玉成,筆者促成《文字的力量》在台灣省立美術館(今國立美術館)展出,九龍皇帝的作品,得能和古文達、徐冰、邱志杰、吳山專等大腕的作品同場展出。究竟是該視他為心智異常的狂人還是天賦異稟的素人,九龍皇帝作品的定位,一如洪通,至今仍無定論。

原名曾灶財(1921-2007)的九龍皇帝,儘管身障,行動力卻過人,將天馬行空的杜撰內容,訴諸自創書體的書法,洋洋灑灑地在香港各地的天橋橋墩、擋土牆、樑柱、變電箱上,書寫數十代轟轟烈烈的族譜。

慎終追遠是普世價值,對華人尤其重要。對遊民或貧民窟的賤民而言,他們既無處供奉公媽牌位,無法祭祀列祖列宗,更無法追溯或演繹族裔遷徙的歷程,喪失追本溯源的本能。九龍皇帝的塗鴉作為,雖涉及汙損公共財,但藉以況喻小市民的孤零身世,不只情有可原,更可以發人深思。

偷襲公共財 揭移民宿命

九龍皇帝到處偷襲街道家具,在公共財上大書特書,看似離經叛道,關鍵的動機與初衷,無非是渴望認祖歸宗,奪回祖產。若易位思考,這些招搖在香港市街上的族譜,儘管出於一廂情願的妄想,依然是他回應列祖列宗召喚的一種方式。如此一來,賤民的身分認同也終能正式公告周知。

九龍皇帝的困境,說來也是香港困境的縮影。盤點香港發展史,始終就是移民城市,尋根、定居、獨存、無財、無才、失語的人,隨著香港發展益發弱勢。這些苟延殘喘的生命,即使處境堪憐,依然有其尊嚴與靈性。九龍皇帝介入公共空間的墨寶,已是香港人自1950年代以來不可分割的共同記憶。也難怪曾氏不斷成為諷喻時事的創作靈感,甚至2003年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而尖沙咀天星碼頭的石柱,永久保留了他的遺緒。

求生存而四處為家是人類演化的共命,藝術家也有一樣的宿命。譬如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哈林(Keith Haring),如果不是安迪.沃荷(Andy Warhol)慧眼識英雄(因為他本身就是出身少數民族、移民、藍領階級、罕見疾病患者、始終不合時宜…),際遇相仿、惺惺相惜,願以大師之尊相挺,更偕同這些出身寒微,屬於族群弱勢,性別認同又不見容於當時的藝術家,又如何能發光發熱,甚至迄今後勢猶不可遏?

走筆至此,不由得感嘆,我們何等健忘。洪通之流的素人藝術家們,曾經開啟了整個世代的藝術文化革命,至今日,當時受惠的過來人,還有多少人依舊惦記他們?至於年輕世代,知曉他們的又有幾人?

巴斯奇亞自成一格的塗鴉,充滿原生野性與重磅力道,來自他海地、波多黎各的拉美母文化。一記記不依章法的出拳,對看似全然開放卻耽溺於當代文明聲色金錢染指的大都會,確實是即時的一大衝擊。閃燃燎原野火,自有其粲然悸動,但是小心維護火種的微溫,一樣撫慰人心,至今神隱的塗鴉藝術家班克斯(Banksy)就是最佳例證。

班克斯叛逆有理 反戰反恐反政府

出身英國Bristol的班克斯,屬於現代文明與歐洲文化底蘊孕育出的特有種。儘管神龍見首不見尾,批判起國際歐陸時事卻不遺餘力,也無役不與。他反戰、反恐、反極權、反政府、反資本主義,班克斯用模板(stencils)為盲點框景,以英式幽默加註警語,作為參與世界的切入點。

班克斯隱匿身分,創作神出鬼沒,偏好單兵作戰,雖然沒有大師聯名加持,卻有更廣大的網民與社群網絡、視聽媒體傳播為後盾;人人都可以是,也可能是班克斯。他當然深明此理並深諳此道,於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名氣才能如日中天。尤其是在去年倫敦秋拍後,備受矚目的拍品《Girl with Balloon》,在超過百萬英鎊落槌時,當眾被遙控啟動內建碎紙機碾碎半截,從此新作易名為《Love is in the Bin》。不過卻也受此盛名之累,班克斯往往被人識作一般網紅,小看了他的震撼力。

處處是展場 陰暗市井添溫暖

君不見班克斯留下作品之處,就在尋常巷弄的常民百姓家,往往都是傾頹汙濁之所。這些不經意便要錯過的角落空間,因為他的塗鴉聚焦,才有機會放閃,重獲新生,引起喜愛、關注與討論。市街處處是展場、畫廊、美術館,市井小人物講的是大道理。班克斯的作品猶如鑿壁偷光,像卓別林(Charlie Chaplin)的電影笑中帶淚,讓已經泯滅的《城市之光》還能透出些許微光,以藝術作為無權者的蝸居,替已淪落無間道的世人開光。

班克斯經常小題大作,卻舉重若輕。看似幽默慧黠、帶著童趣的無厘頭之作,允許他匿名在公共場所,為弱勢的無聲者發聲,為蒙昧的無明者啟明。粗心者常常錯過,往往誤以為出於作者無心,沒什麼大不了,其實班克斯的蓄意昭然若揭。有意與無意之間,端視觀看者是否有心,能否同理。大家都知道《國王的新衣》這則童話吧?包裝在童話故事之下的不僅是醒世諍言,更是針砭時事的政治寓言。

素人藝術家 盼紛擾中找初心

叛逆有理,造反無罪。反社會者不一定需要流血流淚、訴諸激情才能完成革命。藝術家們習慣在夾縫中求生存,歷來善於尋找藏匿於五濁塵世的裂缻。深知人間註定不完美,有賴有心人發願來修補,畢竟千瘡百孔的人間敗象,只會徒增憤懣、積鬱、隔離傷害和隳壞。裂縫一經尋獲,便敷以藝術補強、養護、縫合、彌平之,即使這樣的對症下藥可能太理想化,並無法根治文明沉痾,但也正是這樣的知其不可而為的初衷,才讓許許多多看似平淡尋常的藝術,深具無人能擋的感染力,甚至滴水穿石,終能打破藩籬階級窒障。

當代藝術早被汙名化,殊不知如今被奉為宗師的歷代名家,當年人人從事當代藝術;彼時標新立異的前衛作品,後世卻因為大破大立已成經典,因而曲解稱之為古典。更遺憾的是我們淹沒在八卦盛行、亂象橫行的當代社會中,難免選擇性地記憶他人的過錯,選擇性地遺忘他者的善行。

後繼者如果泯滅了初心,忘卻了初衷,導致本心蒙塵,不免指鹿為馬,構陷無辜。這些藝術人的樸質本色,當然會在失察者的有色眼鏡下橫遭染色。自願當無名英雄的人,從沒想要呼風喚雨,也不夢求功成名就。他們不過是感受了天啟靈光,提筆透過藝術作觸媒,希望傳達天聽,期許在紛擾的人間開創小風景,在世道中開出一條找回人心與核心價值的蹊徑。

洪通以化外靈手,超越眾苦萬厄;九龍皇帝對香港的道貌岸然開刀,直接摘除現實假面;班克斯用博君會心一笑作為集體反抗,組織復仇者聯盟。他們看似簡單的塗鴉,其實一點也不簡單。

(北市前文化局長)

《班克斯:叛逆有理》展覽

◎地點:BELLAVITA B1藝文空間

台北市信義區

松仁路28號

◎時間:3月16日

到3月24日

上午11點至晚間7點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已經加好友了,謝謝
歡迎加入【自由評論網】
按個讚 心情好
已經按讚了,謝謝。

編輯精選

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