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榮祐年輕時學釉藥時的筆記。(記者何宗翰攝)
「包容」系列作品,瓶口傾斜的小口瓶,像披著披肩的少女。(記者何宗翰攝)
蔡榮祐與助手在工作室中討論圓滿系列。(記者何宗翰攝)
「圓滿」系列作品。(記者何宗翰攝)
「包容」系列作品。(記者何宗翰攝)
看見陶藝家蔡榮祐的作品往往總是驚歎:竟然有這種釉彩!這種形狀!
他的釉彩像是才剛爆炸過的小宇宙,彈射出全新的色澤與紋飾,甚至可以逾越傳統的黏著與包覆,自成一格地生長揮灑,很難想像他是卅三歲才學陶的「大器晚成」,作品內斂溫潤而雍容大度,多次入選義大利、法國等國際陶藝展,更是國家工藝成就獎得主,美術史學者蕭瓊瑞稱他為「台灣現代陶藝本土化最耀眼的成果」。
我是農家子弟,卻只對美的東西感興趣,幸虧自己是老么,農務不缺我這個幫手,所以我就去跟侯壽峰老師學畫。
從素描、靜物、寫生開始,因為現場寫生要花很多時間,就去照相館租相機,騎機車到處拍風景,回來再畫。
結果,學畫第二年就分別入選了省展與台陽美展,第三年時更以「懷古」拿下台陽獎第三名,後來看了美國電影《麥坎納淘金記》,美國大峽谷的光影變化竟然和藏寶有關,太有趣了,就想用石雕來轉化為作品,也入選了第六屆全國美展。
後來爸爸看我學畫一直在花錢,叫我去他跟人合夥的紡織廠上班,為了跟菲律賓、越南拚接單,不惜貸款擴廠買機器,訂單卻不來,撐不住就倒閉了。那年我卅三歲了,心情很鬱卒,兩兒一女也都出生了,幸好太太廖桂英體諒,我倆都是一貫道道親,我十四歲就開始吃素,已經吃素吃了六十年,她沒有叫我去開計程車或賣早餐餬口,反正家裡有田,就靠太太種菜賣菜,生活還勉強可過。
我卻因為看到徵畫師的報紙廣告,就到台北社子島去畫外銷畫,那個年代流行簡單的風景畫、靜物,規格都不大,五十、一百張這樣畫,不要畫太差就好,都只是在在拚件數的,沒有成就感。
卅三歲那一年,姪兒要結婚,大哥要我布置新娘房,經過一家骨董店,撞見了一場小型拍賣會,越看越有趣,反正失業沒事做,每個禮拜去,認識了楊連科老師,他光是靠拍賣,每個月收入就有八千至一萬元,民國六十五年時,公務員月薪才六、七千元,想想自己學過美術,對色彩、對美的東西有概念,一旦學會製陶,有可能這是一條生計活路,就這樣開始學陶。
緣分則與故宮文物有關。國民黨來台灣時,故宮文物先放在台中霧峰吉峰村,就是現在的朝陽科技大學裡,我念霧峰國小的同班同學中,有三位的爸爸都是故宮專家,包括了玉器專家那志良、陶瓷專家譚旦冏,在同學家裡看到一般農村沒見過的畫與陶瓷,那個年代一般家庭裡連掛畫都不會,雖然不是故宮國寶,畢竟是行家收藏的精品,因此留下深刻印象。
沙鹿窯廠的窯是傳統蛇窯,拉胚、上釉、裝窯、燒窯都是分工合作,楊連科老師有時甚至不上釉,直接拿回家用油漆上色,我除了現場習作,還很用功去書店找陶藝的書研究,剛好看到《藝術家雜誌》創刊號,邱煥堂老師在雜誌寫了陶藝講座,就到台北去拜邱老師學藝。
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六十五年中秋節前一天,當時沒有高速公路,一早從台中搭火車慢車,中午才到出版社,找到邱老師家已經下午三點,又一路等到晚上九點,老師位在五樓的公寓才亮燈;我那時候跟邱老師說我要學陶,學會了要靠這個生活,他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怎麼回我。
邱煥堂當時是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的講師,去夏威夷大學念語言進修時,學了一學期的陶藝,回台之後開了工作室;師母念生物,對化學有基礎,會一點釉藥。邱老師看我隻身北上,不但許可我在工作室過夜,還體諒我失業,將學費減半。
釉藥是學陶的必要課程,我在朋友指點下去拜訪鶯歌林葆家老師,林老師是日本京都高等工藝學校窯科畢業,在大學教化工,也開設「陶林工房」工作室,為了縮短學習時間,我同時報了初級班、中級班,每個禮拜只剩下一天可以回家,對審美和瓷器的釉彩認知有很大的啟發。
在林葆家老師那裡試了幾千種釉,筆記到現在都還留著。林老師說,任何處方都是某一傳統或名家累積多年的結果,如果背處方,就只能重複別人的作法跟風格,學會原理,才能開發自己的風格,這影響了我後來不仿古、不重複別人創作的原則。
陶瓷路其實非常廣,形狀就有很多不同變化,像是我「憨厚」系列的圓形、「耿直」系列的方形,有些照片看起來很雄偉,可以做公共藝術,但其實只有不到一百多公分;質有光亮、平光、無光、柴燒,我還用陶瓷做過石頭,也有很大的變化。
法國雕刻家羅丹說:「這世界並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對我來說枯葉很美,是一個生命的循環,從嫩葉變枯掉到地上,落葉歸根、歸零,是生命的循環,顏色方面變化很多,有線條,有質感,有歲月的痕跡;一個蛀蝕木門,如果釉藥能夠上得這麼斑駁、漂亮豐富、耐看,就是一種追求的方向,以自然為師,生活中處處是靈感。
我的創作習慣是,只要是個展,就一定要做出新東西來,之前歷史博物館邀請做展覽時,本來想不到主題,卻在跟朋友泡茶聊天時聊到人性,想到可以以陶瓷做表現,後來就發展出圓滿、憨厚、耿直、捨得、包容、虛心等系列,用生命態度轉化成作品。
創作不是靠感覺、靠巧合,燒下去若不知道會變什麼,不能談創作,窯有溫差,靠窯門、煙囪、靠火的溫度都不一樣,成功率都靠經驗的累積,茶葉末的釉藥,還沒燒是紅色,燒完變綠色,還有一種深藍色釉藥,還沒燒是乳白色,燒下去已經預計好會變成什麼模樣,才算是創作。
骨董有的東西我不做,周遭朋友在做的東西也不做,也不跟流行。我的創作都限制在固定燒一千兩百五十度,若是燒氧化、燒還原,變化又更多,陶藝永遠不會是窮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