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錡豫
1929年1月5日 雨
提作品去基隆要塞司令部檢閱—〈倪蔣懷日記〉,《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1996年出版)
日治時期,在基隆、瑞芳一帶經營煤礦事業的水彩畫家倪蔣懷(1894-1943),曾在1929年1月5日的日記裡,簡短寫下這段文字。濕冷的雨天,倪蔣懷為什麼要特地攜帶畫作到「基隆要塞司令部」?所謂的「檢閱」又是什麼呢?
1929年完工的基隆要塞司令部廳舍,現為市定古蹟。圖版來源:Wikipeida。
展覽會之外的「檢閱」
讓我們短暫地將時間拉回2015年。
2015年3月,中華民國陸軍傳出有藝人登上營區內的阿帕契AH-64E直升機拍照,並在Facebook打卡,這起俗稱「阿帕契打卡案」的事件,被認為有洩漏軍事機密的罪嫌,引起社會撻伐和討論。最終,該案雖採不起訴處分,不過也讓社會注意到手機照相的方便性,以及網路媒體快速的傳播速度,對國家軍事機密造成的危害。然而對執政者而言,就算是在沒有網路的日治時期,軍事機密外洩的可能性仍然存在,此時,能夠快速記錄眼前所見的技術——繪畫,就被軍方盯上了。這就是1929年,倪蔣懷前往基隆要塞司令部「檢閱」的理由。
倪蔣懷,畢業於瑞芳公學校(今新北市瑞芳國小),1909年就讀國語學校師範部(今台北市立教育大學),在校期間向日本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1871-1945)學習水彩畫技法。1914年與基隆煤礦鉅亨顏火炎之女顏對結婚,之後投身礦業包採,期間創作不輟,時常取景基隆的山海美景、城鎮風光,描繪清麗淡雅的水彩風景畫。
倪蔣懷,《基隆石硬港》,紙本水彩,1927年,37.0×55.0公分。圖版來源:《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
1927年倪蔣懷的水彩畫《基隆石硬港》,取景自現今基隆三坑車站附近的河景。畫中可見樸實的小鎮坐擁在宜人的青山綠水之間,水流平緩的南榮河上,有幾艘小船停泊在岸邊。畫面盡頭的房舍升起裊裊炊煙,並與氤氳水氣消融於群青色的山影間,呈現祥和安寧的氣氛。然而,就連這件乍看與「軍事機密」毫不相關的作品,也必須面臨軍方的檢閱,深怕畫中出現任何洩漏軍事基地位置的圖像。
來自基隆要塞司令部的檢閱戳記。圖版來源:《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
這也不能怪軍方太過嚴苛,自清領時期以來,基隆便因地勢特徵及地理位置,一直是台灣島的防衛要地,大大小小的要塞及砲臺林立。考慮到石硬港的西邊就是獅球嶺砲臺,基隆要塞司令部會如此小心翼翼並不意外。實際上,不只是繪畫,在當時包含寫真、地圖等出版物,在發表前也都需經過軍方的檢核,何況倪蔣懷是台灣畫壇頗具聲量且熱衷參展的畫家,更加大了圖像流通跟展示的可能性。
台府展日本審查員也無法倖免
軍方對畫家創作的檢閱,並非是針對台灣人的刁難與差別待遇。事實上,日本畫家也無可避免的被「審查」。例如,居住在淡水地區的日本畫家木下靜涯(源重郎,1889-1988),長年擔任台府展的委員及審查員,在台灣畫壇可謂呼風喚雨。但1942年他在《隨筆新南土》中,一系列包含淡水港、紅毛城、高爾夫球場等有關淡水知名景點的插畫及短文,都必須經過台灣軍報道部的檢閱。
木下靜涯,〈紅毛城〉插畫,《隨筆新南土》,1942年。圖版來源:《隨筆新南土》。
木下靜涯,〈紅毛城〉短文,《隨筆新南土》,1942年。圖版來源:《隨筆新南土》。
當時正值二戰如火如荼之際,淡水港剛建成一座具有軍事用途的水上機場。即使地位高如靜涯,在寫生作畫時也得小心翼翼,生怕觸動軍方的敏感神經。在插畫發表前必須先交由軍方檢閱,確認畫中沒有出現機場、砲臺等地景,方能刊印出版。
另一方面,木下靜涯同時也擔任美術奉公會的理事,肩負戰爭期間美術活動統合的責任。當時的畫壇鼓勵畫家們創作與戰爭、從軍相關的作品,可見戰爭期間軍方力量的影響力更加被放大。弔詭的是,由於台灣並未淪為主戰場,畫家們因而缺乏實景戰地寫生的機會;但是,受限於軍方的規定,他們既不能描繪實際的砲臺、軍營,卻又要應和官方的號召,描繪具有戰爭色彩的繪畫。對畫家們而言,取材創作的自由被銬上了層層枷鎖。
因為誤闖軍營寫生而被逮捕
寫生與軍事機密間的衝突,不僅出現於戰爭期的台灣,同樣也在東亞其他區域發生。1910年5月,前往香港寫生的日本畫家那須雅城(豐慶,1878-?),誤闖駐港英軍所在的鯉魚門海峽軍營,一名駐港皇家炮兵團(Royal Garrison Artillery)的准尉,對其盤查後發現他身上有數張描繪砲臺、軍營位置的寫生稿,便將雅城移送到筲箕灣警察局。
此事被香港、上海、日本、台灣等地的媒體廣為報導,日本政府要求駐港總領事船津辰一郎(後擔任上海汪精衛政權的顧問,1873-1947)介入斡旋。最後雅城僅被施以六周左右的勞動懲罰,加上些許罰金,就被駐港英軍釋放,不過那些有畫到軍營位置的寫生稿,可能已經被英軍沒收了。
二十世紀初期的東亞,正處在風起雲湧、政權動盪輪替的階段,各國的諜報人員穿梭其間,在外遊歷的旅人若缺乏對該地律法、秩序的了解,容易引起誤會,嚴重者甚至會有被羈押、刑求的可能。
之後,被釋放的那須雅城,沿著清帝國華南地區的沿海遊歷,最後來到台灣。他替台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1844-1915)繪製《鄭成功畫像》(2010年指定為中華民國國寶)的摹本,被開山神社(今鄭成功文物館)妥善保管,流傳迄今,將《鄭成功畫像》歷經損壞、修復前的原有模樣保存下來。到了1930年,那須雅城又向台灣神社(今址為圓山大飯店)奉納《新高山之圖》,該作在戰後移交至台灣省博物館(今國立台灣博物館)典藏。若雅城在香港處於更危險的境地,今日的台灣或許就少了這些珍貴的藝術品,台灣美術史的發展也將有所失色。
那須雅城,《新高山之圖》,紙本彩墨,
1930年,84.0×183.5公分,國立台灣博物館典藏。
圖版來源:《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
台灣美術史中的遺珠之憾
有人說:「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但這兩者向來無法分離。就像倪蔣懷、木下靜涯、那須雅城,這些日治時期的畫家因在寫生的過程可能涉及所謂的軍事機密,必須犧牲創作自由。乍聽之下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其背後究竟如何影響當時畫家在創作、寫生取景上的彈性,仍需要未來更進一步的評估。
回到倪蔣懷的故事,1940年中日戰爭期間,瑞芳爆發527事件(又稱瑞芳事件),起因是瑞三煤礦的創辦人李建興(1891-1981),被人誣告與國民政府有所聯繫,意圖叛變,憲兵隊遂搜捕瑞芳,將李建興一家及員工逮捕入獄,整起事件死難者多達數十人。
1942年倪蔣懷也遭到牽連,雖未入獄,但為求自清將日記全數交給憲兵隊「檢閱」,以證明與李建興之間並無通牒之罪。隨後雖倖免於難,但日記也只還回了數本。隔年倪蔣懷因病逝世,這些被強行收走的日記,本應能代替早逝的他,向後來的研究者訴說歷史,但軍事力量的介入,使我們失去了解當時美術活動的機會,而成為台灣美術史中的遺珠之憾。所謂的畫家,並非只是活在展覽會審查機制的生物,在他們用生命與熱情築起的美術史中,「審查」無處不在,持續影響著台灣美術的走向。
倪蔣懷,《田寮港畔看基隆郵局》,水彩紙本,1926年,私人收藏。
這幅1926年倪蔣懷隔著田寮河,往南岸基隆郵局取景的水彩畫,視角剛好錯開北岸山上的基隆神社、二沙灣砲臺、
基隆要塞司令部等敏感地景。圖版來源:《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
*本文原發表於劉錡豫,〈另一種「審查」:當繪畫寫生的自由與軍事機密衝突時〉,《漫遊按讚藝術史》(臺北:原點出版,2022),頁98-103。
參考資料
1 . 台北市立美術館,《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台北:同編者,1996。
2 . 長谷川祐寬,《隨筆新南土》,台北:南方圈社,1942。
3 . 林曼麗總編輯,《不朽的青春:台灣美術再發現》,台北:國立台北教育大學,2020。
4 . SCMP. ‟ALLEGED JAPANESE SPY: Appearance at the Court.”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香港南華早報), April 28, 1910.
5 . SCMP. ‟THE JAPANESE SPY?”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April 29, 1910.
6 . SCMP. ‟THE ALLEGED SPY: Sentenced to Imprisonment.”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May 3, 1910.
7 . 〈電報 那須氏の奇禍〉,《台灣日日新報》,1910.05.04(5)。
8 . 〈內地電報 那須事件交涉〉,《台灣日日新報》,1910.05.08(2)。
9 . 〈密偵事件落着(邦人画家犯罪)〉,《東京朝日新聞》,1910.05.25(2)。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漫遊藝術史 另一種「審查」:當繪畫寫生的自由與軍事機密衝突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