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漫遊藝術史》千言萬語:陳植棋的明信片

我們到美術館看展覽,結束時,常常在出口處能買到印有展覽作品的明信片。可以當作紀念品,也可以再寄給親朋好友。這張也是如此印製的明信片,日文寫作「繪葉書」。比較重要的是,《臺灣風景》原作可能已不存,這張明信片成為我們仍能夠認識作品的依據。

◎蔡家丘

一、1928年,陳植棋《臺灣風景》明信片,家族收藏

陳植棋《臺灣風景》明信片。謝國興、王麗蕉主編,《陳植棋畫作與文書選輯》,臺北:中研院臺史所,2017.08,頁137。

我們到美術館看展覽,結束時,常常在出口處能買到印有展覽作品的明信片。可以當作紀念品,也可以再寄給親朋好友。這張也是如此印製的明信片,日文寫作「繪葉書」。比較重要的是,《臺灣風景》原作可能已不存,這張明信片成為我們仍能夠認識作品的依據。

陳植棋(1906-1931),出生於汐止橫科,1920年就讀臺北師範學校。1924年因校方安排修學旅行時偏袒日本學生,參與抗議學潮而遭退學。在美術老師石川欽一郎(1871-1945)的鼓勵下,立志於美術創作,隔年考入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臺灣風景》是他第一次入選日本帝國美術院美術展覽會(簡稱帝展)的作品,使他成為繼陳澄波(1895-1947)之後,與廖繼春(1902-1976)同時獲得入選的第二位臺灣畫家。他在留學期間返臺創作此畫時,曾以書信般的語氣於報上刊文,向臺灣畫家呼籲:

臺灣的自然比起日本內地的更熱情,色彩更豐富,像樹木、建築物、空氣、風俗等都能呈現原色的強烈對比,維持一種極佳的和諧,有如一首感性的詩。

唯希望—若想成為一位真正的畫家,那應該更深入精神生活,並且保持純真。不要媚俗!不要妥協!1

《臺灣風景》色彩鮮明,將景物星羅棋布,畫家像是悠悠念出一首描述故鄉的臺灣民謠。庄腳路,大板車,紅磚仔厝前,身影沓沓仔行。作品首次入選帝展後,陳植棋興奮地寄出家書,每句都如同是寫給自己的期許:

我一心鑽研的是支配未來社會的藝術,所以覺悟今後要傾盡全力,猛烈奮鬥。

人若想要追求安樂的生活,就非忍耐痛苦不可。2

入選帝展為何如此重要,能使畫家深感重責大任呢?臺灣在日治時期引入現代美術(如新媒材的雕塑、油畫),成為文明進步的象徵。當時最能展示現代美術的場所,便是官方美術展覽會,包括日本的帝展,以及1927年臺灣開辦的美術展覽會。臺灣畫家挑戰競爭激烈的帝展,與日本畫家一較長短,由此證明臺灣人的文化地位。陳植棋以帶有野獸派的色彩與風格,一一網羅故鄉景物,便是要證明,臺灣畫家也擁有現代美術的眼光和技巧,能表現故鄉事物的獨特性。

特別的是,這張是陳植棋與家族留存下來的明信片,是畫家與家族留給自己的紀念品,意義非凡。上面其實沒有要給別人的訊息,有的是畫家念給臺灣的歌詩,與如家書所述的喃喃自語。

二、1930年10月12日,收件人:陳鶼々樣

陳植棋明信片。《陳植棋畫作與文書選輯》,頁113。

陳植棋於1927年與士林望族之女潘鶼鶼結婚,偕妻赴日,隔年將妻兒安頓於汐止老家,隻身於東京奮鬥。這段期間,他經常寫家書,報告留學生活。有時一次連續多張信紙,細數生活近況與創作心得,以及對家人的思念之情。1930年陳植棋以《淡水風景》再度入選帝展,在東京一接獲通知,隨即於隔日向妻子報訊。畫作還來不及翻拍印製,所以寫在一般的明信片上。正面是地址、收件人,背面寫滿字句。

11日傍晚發表,臺灣人二人入選,張秋海新入選,我以《淡水風景》一件再度入選,感到僥倖,要更加自重。萬事以身體為原動力,所以要先好好養生,接著有精神的學習。病況漸漸轉好。3

比起長篇的家書,明信片紙幅有限,卻仍透露畫家的無比喜悅。他此處的筆跡特別活潑,有的畫圈,有的拉長弧線,有的輕快挑起,轉落下一筆,有點親切有點可愛。不難想像書寫者的興奮之情,像是溜冰選手在場上迴旋飛舞後的痕跡。不過,陳植棋也因趕赴報名帝展,奔波中染病導致肋膜炎,所以提到養病一事。紙短情長,喜憂總是參半。

三、1931年1月1日,收件人:林獻堂先生

陳植棋寫給林獻堂的明信片上印有作品《淡水風景》,林獻堂博物館藏。
圖版來源:《進步時代:臺中文協百年的美術力》,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21.04,頁86。

陳植棋寫給林獻堂的《淡水風景》明信片的背面文字,林獻堂博物館藏。
圖版來源:《進步時代:臺中文協百年的美術力》,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2021.04,頁86。

10月12日陳植棋向妻子通報喜訊後,16日起帝展開幕,《淡水風景》於東京府美術館展出,「繪葉書」也印好了。日本有寄賀年卡的習俗,畫家印有自己作品的明信片,是最好的賀年卡。於是隔年元旦,陳植棋將其中一張寄到了臺中霧峰。

收件人是林獻堂(1881-1956),他出身臺灣望族霧峰林家,日治時期投入臺灣政治、教育,與文化運動。1920年代,與楊肇嘉(1892-1976)、蔣渭水(1888-1931)等人領導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爭取臺灣人的權利,成立文化協會,提升臺灣文化水平。林獻堂也贊助藝術家,包括顏水龍(1903-1997)、郭雪湖(1908-2012)等人均受過他的照顧。追求更平等、自由的思想,從地方仕紳、留學生、知識分子,逐漸擴及臺灣社會各階層角落。包括陳植棋等臺北師範學校的學生們,便受到蔣渭水的感召,紛紛覺醒。當年的陳植棋從學潮份子,轉變為美術留學生,並非放棄原本的理念,而是找到一個適合自己實踐理想的途徑。對他們而言,畫作的堂堂展示,產生的力量不亞於走上街頭演說。藝術家透過官展出人頭地,猶如是為臺灣人在選舉中爭得一個席次。

《淡水風景》後來還曾為楊肇嘉所收藏,在他們眼裡,看到的不只是山丘上層層疊疊的樓房,而是一位藝術青年苦心搭建的理想國度。那個國度的草土紮實,樓房穩固,有著超乎現實的濃密厚重。因此美術創作並不拘泥於眼前的現實,也不僅是個人的藝術表現,而是在形塑臺灣存在的模樣,實踐對未來家國的想像。

從前引的書信內容、生平經歷,和親友的描述中,可知陳植棋其實是位熱血青年,滿懷對家人、美術創作,與臺灣民族的熱情,一如他振筆疾書的筆跡。然而,在這張明信片上,除了兩字賀詞外,再無隻字片語。

賀正 一月一日。

不但如此,明信片上字字工整,下筆謹慎,「正」「一」的橫筆特別拉長,帶有書法般的按捺起伏。陳植棋藉這張明信片,恭敬地向一位最重要的長輩報告自己為故鄉達到的成就。像是在某些場合,穿上難得從衣櫃取出的訂製西裝,舉止拘謹不太習慣,但掩不住青春氣息,有點正經有點帥氣。一張明信片無須多言,勝過千言萬語。

*本文原發表於蔡家丘,〈千言萬語:陳植棋的明信片〉,《漫遊按讚藝術史》(臺北:原點出版,2022),頁72-76。

1. 陳植棋,〈本島美術に与へる 〉,《臺灣日日新報》1928.09.12版3。譯文參考顏娟英譯著,《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頁133。

2. 《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臺北:臺北教育大學MoNTUE北師美術館,2020),頁257-259。

3. 謝國興、王麗蕉主編,《陳植棋畫作與文書選輯》(臺北:中研院臺史所,2017),頁113。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漫遊藝術史 千言萬語:陳植棋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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