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星期專論》人民作主?!再讀《沒卵頭家》

謝志偉

 家人都已睡了,我一個人抱著棉被,輕腳來到客廳。黑暗裡,我坐在沙發上凝視著窗外的樹影搖曳,至少有五分鐘之久吧,嘗試讓先前看電視報導、評論選舉結果的心情沈澱下來。然後我開了燈,確定沒驚醒任何人,再走到飯桌邊,從椅子上的書堆裡找出王湘琦一九九○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沒卵頭家》。

 自從前一陣子「LP」事件發生後,我就想起和我一樣同屬芋仔番薯一族的王湘琦的那本《沒卵頭家》,但是,把它找了出來,本是想寫篇感觸,卻一直沒時間動筆。那時會再想起這本小說集,除了「LP」兩字外,另一個主要原因乃在於王湘琦寫在〈自序〉裡的幾行話:

 雖然家母是台灣人,但由於幼時生長環境和所受啟蒙教育的緣故,我是一個別人眼中典型的「外省人」—無法用流利的台語和我的同胞溝通。這點是我現在深感慚愧並發誓要改正過來的。因為隨著歲月的增長,我開始思索這塊像母親般呵育我成長的土地上的人與事,過去、現在與未來…,我知道 —「台灣就是我的母親!」我每一念及她過去所受的種種苦難,熱淚都要奪眶而出。╱…╱,如果有一天我能寫出什麼還可以看的小說的話,我也要世人稱我「那個台灣來的小說作者!」。

 〈沒卵頭家〉是該小說集的第一篇故事,原載於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份的《聯合文學》,獲得第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首獎。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台灣剛結束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代,而小說的背景卻是一九五二年,二二八事件剛過五年,正是國民黨的白色恐怖於人民如影隨形的年代。這位體認到「『台灣就是我的母親!』我每一念及她過去所受的種種苦難,熱淚都要奪眶而出」的芋仔番薯子為何會寫出一篇題為「沒卵頭家」的小說?小說獎的四位評審人白先勇、李歐梵、施淑女、李永平的評語都是短短幾行,有的指出,「台灣小說裡,喜劇太少,它是一個非常好的題材」,有的認為,「比如說,生殖器崇拜的問題、傳後的問題,又是中國的,又是原始的,作者用一種非常好笑的方式把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表現出來。」有的則說,「澎湖三十年前的落後,並不因荒誕而荒誕,還是有社會意義和現實意義的存在。」最後一位則說,「這篇題材太好了,在那麼一個怪異的事件中,可以產生多少可以寫的東西?」等等。

 然而,讓我們再看看標題「沒卵頭家」。「頭家」在那個剛度過三十八年戒嚴的年代理,除了「老闆」之意外,分明還有「人民作主」的含意!再對照台語裡的「沒卵」或「沒卵葩」,「沒卵頭家」一詞不正暗喻著國民黨一黨獨裁之下,人民空有「頭家」之名,而無「作主」之實的台灣嗎?「沒卵」代表「沒種」,在王湘琦同一本小說集裡,以二二八事件為主題的〈黃石公廟〉裡也有出現:「沒想到哥哥如此勇衝,弟弟卻是個沒卵鼠輩!」而偏偏這個弟弟就叫「虎瀾」。

 「沒卵頭家」有名有姓,是澎湖首富吳金水—吳金水,實則「無精水」之意也—,之所以被稱為「沒卵頭家」,是因為在一九五二那一年,澎湖某離島爆發了一場神秘怪病,不久,即波及整個群島,也殃及馬公的討海人。瘟疫所及,男人的卵葩都腫大如斗,無法出海。村人求神起醮也沒用,連重金禮聘來解厄的黃天師自己也染上「巨卵」症,還遠赴台灣求診去了。最後,馬公衛生所主任決定向台灣本島某私立醫學院求助。

 醫學院的醫生團隊來了後,診斷為是經由蚊蟲叮咬所感染的巨卵症,輕者吃藥可癒,但是重者只有「割去」一途。當時全村沒人接受割除治療,唯獨向來認為「船難非關信仰虔誠與否,而是無線設備及氣象報導準確問題」的年輕人吳金水願意接受割除手術,以便早日恢復討海的工作。跟著他去作手術而變成「無卵」的男人,還有「阿福」,但是阿福出院才一星期,就因為受不了村人的恥笑而自殺了。割下來的「巨卵」,因為兩人都無法負擔醫藥費,而以「學術免費」的名義,交給該醫學院作標本去了。

 術後的吳金水迅速恢復工作能力,沒多久就把無法出海工作的漁人的船隻一一低價買下,沒幾年就成為澎湖首富了。他的養子吳丁旺最後也送到台灣某私立醫學院唸醫學系。不消說,正是當年為吳金水割卵的醫學院。說巧不巧,某日,吳丁旺上課時,老師就帶來該標本給全班觀看,吳一眼就看到上面的地址和姓名,正是他爸爸 —吳金水。他即寫信回澎湖給他父親。一場「卵葩」爭奪戰就此展開。

 結果,吳金水最後以捐出一百萬元給該醫學院的方式,贖回當年被割掉和「賣掉」的卵葩。然而,當該包著紅布供在玻璃罩裡的「卵葩」被像「朝聖者引回菩薩」般隆重地迎回家裡後,吳金水才發現,上面有顆黑痣的「巨卵」是阿福的,不是他的,當初登記時弄錯了。吳金水又回台灣爭取他的「卵葩」。

 結局是,養子吳丁旺準備退學,好幫養父爭回真正的「卵葩」,吳金水這才放棄爭奪戰,因為他要兒子唸完醫學院後回澎湖開一所澎湖人自己的醫院,不再依賴外來的幫助。在這場爭論中,有位知道當年慘狀的澎湖老人對一些少年人說了句話:「你們好命,沒見過苦日子!有了病也沒法度…還要受盡外人的凌遲。」

 澎湖之於台灣,猶如當時的台灣之於中國,把〈沒卵頭家〉放在澎湖,有否隱喻「受盡外來政權凌遲」的台灣,讀者自可細細斟酌。然而,不管如何,吳金水當年因沒錢而抵押「卵葩」,後來雖然靠自己的實力贖回「卵葩」,結果卻贖錯「卵葩」。這個結局更值得我們思索。「沒卵頭家」終於變成「有卵頭家」。「阿福」的卵葩是「福爾摩沙」的卵葩,還是在暗指同音的英文「awful」,「可怕的」卵葩?

  「國民」繼續作「頭家」,「卵葩」卻弄錯了。我闔上《沒卵頭家》和眼睛,今晚就「無詩鏗鏘」吧。

(作者謝志偉為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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