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獨裁者說不》

朱敬一／中研院院士

《向獨裁者說不》，作者棒、文筆好、故事精彩。

英文書名是 How to Stand Up to a Dictator, 台灣商務印書館中譯。這本書的作者是 Maria Messa, 二○二一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她是菲律賓人，在菲國辦媒體 Rappler，嚴厲批判該國總統杜特蒂。杜氏任總統期間，以「掃蕩毒梟」為名，豢養一群私刑隊，完全不走司法程序，在菲律賓濫行殺戮他們認定的毒販。殺死人之後隨手丟一片硬紙板，上面寫下「毒梟」之類的指控。當然，外界永遠不知道這些成千上萬的死者究竟是不是毒販。這樣的病態殺戮，像是亞洲版的希特勒，也像是亞洲版（呼籲民眾去眾議院） 的川普總統。然而美國畢竟是個兩百多年的民主國家，川普想要實踐瘋狂，終究還是被制度綁手綁腳。但菲律賓畢竟民主傳統尚有不足，所以還是有不少杜特蒂民粹的支持者支持他的暴力統治。Maria Ressa 的新聞報導背景，就是這樣一個民主不成熟且政治狂人胡作非為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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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杜特蒂這樣的狂人，當然不容許任何人的挑戰，而媒體的監督、批判、指責，當然更是如鯁在喉，必欲除之而後快。於是，菲律賓透過控告 Ressa 一大堆莫須有的罪名，逮捕記者、傳喚總編、撤銷執照、恐嚇金主等，不斷折磨 Ressa，逼她就範。看她所經歷的種種，我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受不了了。Messa 有美／菲雙重國籍，也經常出國開會。受不了壓力最簡單的做法，就是流亡國外。但是 Messa 偏偏不妥協。即使知道菲律賓已經發出逮捕令、即使知道一下飛機就可能像艾奎諾一樣有生命危險、即使美國衣食無憂，她還是堅持奮戰體制。概念上，流亡就像是投降；雖然可以保住性命，但也就失去了戰場。流亡人士或許還是可以繼續批評獨裁者，但是那種遙遠的指責終究是不痛不癢，對獨裁者起不了什麼作用。

面對獨裁者，Ressa 的頑強扺抗當然是很不容易的。她與幾位摰友勇敢地與對手周旋，從釐清謠言、社會募款、勤跑法院、資訊收集、律師安排、籌資保釋、安全維護等，都要有綿密穩當的規劃。讀者可以想像：如果沒有這一群理念相近的摰友長期相挺，Ressa 絕對撐不下來。而即使有這麼綿密的支持，Ressa 也幾度在崩潰邊緣。Ressa 的經歷，真的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Ressa 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她所捍衛的是極其崇偉的理想，其所經歷的是尋常人難以體會的煎熬。這樣一位勇敢鬥士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真的是名實相符（不像某些唐獎得主）。

Ressa 奮鬥的故事可歌可敬，但背後還是有一些環境因素，且容我分析一二。

一、Ressa 所對抗的獨裁者是杜特蒂，其所處國家是菲律賓。菲國曾經被美國殖民，雖然是殖民地，但是管理的「體制」許多都承接了美國。諸如司法體系、媒體角色、國際銜接、語言溝通等，即使沒有現代民主國家的實質內涵，但是至少那個民主的「軀殼」大致聊備。因此，菲律賓的獨裁者還是沒有北韓、中國、利比亞「那麼獨裁」。如果 Ressa 對抗的是毛澤東、金日成、習近平這樣的「正港」獨夫，有可能 Ressa 早就「被消失」了。

二、正如史奈德在《血色大地》書中所描述，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雖然悽慘，卻還不是最殘暴的模式。集中營還是逮捕、拘禁、飢餓、死亡，有個「趨向死亡」的步驟；納粹最殘忍的手段，則是集體槍殺，丟進亂葬崗。若是如此，則根本沒有集中營、沒有活口，當然也就沒有故事可以記述。

讀者可以把 Ressa 的故事與中國的劉曉波做個對比：Ressa 是對杜特蒂直接批評，但劉曉波只是寫了一篇「○八憲章」的文字；Ressa 確實受到許多騷擾但至少是自由之身，但劉氏直接進大牢，一直關一直關一直關，關到重病身亡，這個政權只是發個「死亡通知書」。Ressa 與劉曉波都得到諾貝爾和平獎，Ressa 獲獎之後有如金鐘罩護身，在菲律賓應該近乎百毒不侵。但是劉曉波呢？中國共產黨根本不准他出國領奬。不但不准，還杯葛頒獎國挪威，禁止其鮭魚進口，長達八年。中國獨裁與菲律賓獨裁相比，更為悽慘殘暴。但中國的民主鬥士或則監禁或則流亡，絕對不可能像 Ressa 那樣，在境內「妄議中央」。這就是中國比菲律賓更難翻轉民主的關鍵，也是這個國家的悲哀。

三、Ressa 對抗獨裁有一個重要的背景因素：臉書。Ressa 與許多「阿拉伯之春興奮群」一樣，在阿拉伯之春靠社群串連成功推翻獨裁政權之後，以為像臉書這樣的社群網絡將成為社群動員的利器，可以形成獨裁者芒刺在背的牽制。但是「阿拉伯之春興奮群」不但錯了，而且真實情況是每下愈況，反而對獨裁者有利。在社群媒體時代，有以下幾個因素衝擊資訊生態：

a）由發送訊息門檻低，所以在網路時代各種極端言論不再受到傳統的篩檢，四處在社群間流竄。傳統媒體有編輯把關，比較不會有這種情形。

b）社群網站參與者人數眾多，一切由軟體程式操作。平台會優先傳送哪些訊息，是由 algorithm 決定的。有心人只要了解這樣的 algorithm，就可以「創造」瘋傳，主宰網路資訊。

c） 前述「有心人」是誰呢？可能是干擾美國總統大選的俄羅斯、可能是敵對國的網軍、可能是意圖操控社會輿論的獨裁者、可能是企業競爭者。無論如何，這些有心人都是想要扭曲、改變、利用我們民主國家的資訊自由，順遂其私利的人。正因為如此，社群網路正在侵蝕我們珍貴的民主自由體制。

d） 社群網站如臉書是以營利為目的。倘若有心人設計了一個侵害民主自由的資訊散播模式，只要這個模式仍然為社群網站創造利潤，則社群網站完全沒有動機去阻止。於是，社群網站就變相成為獨裁者、國外駭客、敵對國家摧毀我們民主自由的幫兇。Ressa 對於臉書有嚴厲的批評，我都同意。但是這個問題要怎麼解決，目前為止還沒有確切的方向。

現在我們已經理解：網際網路與社群媒體都是中性的，「阿拉伯之春興奮」都是錯覺，網路的蓬勃發展未必對民主自由有利。政治學者最近發表文章指出：網際網路與社群媒體都是對獨裁者有利。Algorithm 要精準操作，需要大數據的背景分析與人工智慧的運算。關於大數據，很顯然政府手上最多（稅籍、戶政、銀行、土地、股票、健保）；關於複雜的人工智慧程式，也只有擁有大數據的政府，才用得上。於是，獨裁政權如中共者，就可以運用他們擁有的大數據與人工智慧，嚴密監控人民，甚至完成 social credit 系統，用未來獎懲規範人民當下行為。

Maria Ressa 的書清楚描繪了她在菲律賓如何「向獨裁者說不」，我敬佩、感動到流淚。但是，如果面對的獨裁者不是杜特蒂，而是毛澤東、習近平這種，Ressa 的下場恐怕不會樂觀。杜特蒂彖豢養的瓜牙不過數百數千數萬，然而中國的控制機器卻是一個「黨」，是一個組織綿密的機器，是一個幾近喪心病狂的列寧體制。我憂心，也不知道答案在哪裡。知我者謂我憂心，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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