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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品顛覆過去傳統書店的設計，採用深色木質開放格局，寬敞又優雅。（記者羅沛德攝）
◎長平
我小時候生活在中國四川鄉下，大約每個月去鎮上一次。每次父母給我一毛錢，用來買午餐。站在街邊的油條攤前，用一毛錢換一根剛炸好的油條，是我童年最美妙的記憶之一。遺憾的是，我不得不隔一次才能滿足嘴饞和腹欲，省下錢來去買書。每一次我都要去新華書店櫃檯，注目一本薄薄的《唐詩三百首》，六毛五分錢。一年快過去了，我才存了五毛錢。實在不能再等，我索性用它買了一本《漢魏六朝詩一百首》。如此不易，我幾乎把包括注釋在內的每一個字都背了下來。
我到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書店櫃檯竟然開放了。讀者可以進去，以選書為名讀書。幾乎每個週末，我都站在書架前，讀了很多經典小說。有的書每週連續讀完，有的書只能讀開頭和結尾。
你可以想像，一個幾近破敗的小縣城，唯一一家國營書店，多麼簡陋。但是，對於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來說，那已經是「天堂的模樣」——借用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話，他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創辦書店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在台灣誠品書店創始人吳清友先生遽然去世之際，我寫下這些回憶，是想說，無論在世界上的哪一個地方，創辦書店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一間簡陋的國營書店尚且令我流連，遑論遍布台灣並進入香港和大陸的寬敞優雅的誠品書店。
然而我也知道，編輯和我約稿，是因為我曾經寫下批評誠品的短文〈請問要上三樓嗎？〉在文章中，我講述二○一○年參觀台灣高雄歷史博物館，講解員先問要不要看第三樓關於西藏流亡政府歷史的展覽，因為幾天前上海高校歷史學者參觀團首先聲明：「我們不要上三樓！」由此我批評誠品書店為了進軍中國巿場，將涉及西藏及人權的書籍在香港分店下架，不是「不碰政治」，而是深陷政治，與專制政權合作謀殺思想。而且我懷疑，紅線會隨著利益的糾結與變化而移動。
我從小接受「為逝者諱」的教育，深知在這個時候談這個話題有多麼不合時宜。我受的教育還告訴我說，有一間新華書店讓你讀書，無論它架上的書籍是多麼貧乏，無論它是否承擔著專制政權的洗腦任務，你也應該對它心懷感激。何況，並不是每一個為專制服務的人都是魔鬼，書店的營業員並沒有因為你只看不買而趕你走，甚至可能還偷偷放了兩本不太明顯的禁書讓你看呢。
不過我仍然忍不住會想，假如我生活在一個自由的國家，假如我的家鄉有更多的書店，書店裡也有更多元的閱讀選擇，假如中國的鄉村沒有在中共統治下而淪為赤貧，以致少年的我要在幾根油條和一本小書之間掙扎一年……我的生活會有什麼不同呢？至少我能知道，「天堂」還有另外的模樣。
無論台灣還是中國，任何方面的進步，都不是因為有一間受專制政權控制的書店供少年讀書，而是愛書的人形成合力衝破思想禁錮，創造出更豐富、更多元、更有活力的文化空間。在解嚴後的台灣，誠品書店是這股合力的一部分。在它因此受益並成長為新的文化力量的時候，它不應該加入專制政權的合唱。
在這個意義上，我相信吳清友先生在天之靈會理解我對誠品書店的批評。
（中國《南方周末》前新聞部主任、目前流亡德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