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撒娜／東吳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
《歡迎來辦家家酒》是2015年由韓國女導演金修彬拍攝製作的自傳性記錄片。
《歡迎來辦家家酒》是部關於一個韓國女孩如何學習母職、以及女性世代傳承的有趣紀錄片。
這個故事要從浮現出來的那二條線講起。
23歲生日那天，充滿藝術家性格的獨生女發現她的好日子結束了！奉女成婚的她迅速捲入混亂的家庭龍捲風，好媳婦、好老婆、好媽媽，一道道符咒貼下來，她漸漸找不到自己。幽默不失寫實的完全自傳記錄片，將公主與王子的真實結局赤裸攤在陽光下，也在平凡瑣事中對照了韓國社會在傳統習俗和現代潮流間的衝突與磨合。
金修彬是一個在無憂無慮家庭環境裡成長的女孩。她是家裡的獨生女，在美國出生度過童年，父母親是設計師與教授。家族成員都是從事設計、藝術表演、聲樂等各個領域的藝術家，重視彼此的感情、信任及禮儀。從小學習如何創作並自由地生活，生長在一個不受拘束的環境裡，想吃甚麼就吃甚麼，想做甚麼就能自由地去做。國高中時學美術，大學主修影視科，21歲開始活躍於劇場，擔任音樂劇副導演和翻譯。身為藝術世家的獨生女，一心一意只夢想著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可是驗孕棒上浮出來的那二條線，徹底地打亂了她的人生計畫。
她曾想過要把小孩拿掉，但熱愛小孩的男友姜雄，說服了其他親友，堅持要把小孩生下來。從這一刻起，事情就不再單純，所有周邊的人都被捲進了這個突如其來的風波。修彬的母親擔心女兒從此被看輕，姜雄的母親卻毅然決然地擔起了責任，接納自己兒子、未來的媳婦以及肚子裡的小孩，希望避免孩子們受到傷害，努力讓大家回到安定的生活軌道上。
於是兩個年輕人就結了婚。婚禮隆重而美麗，因為所有事情都太過美好、太超現實，修彬幸福得笑個不停。婚禮後兩人住進了婆家，開始了新生活。從這一刻起生活就開始不同，光是住的空間就很不一樣。修彬的家住在韓國藝術最著名的弘益大學附近，是有自己庭院的獨棟住宅，姜雄的家則是公寓大樓其中的一間小公寓。
華麗、夢幻、充滿歡笑的婚禮過後，其實是各種讓人哭泣挫折的生活現實。
冰箱裡餿掉的菜
新生活開始了。婆婆用各種料理餵養媳婦與尚未出世的孫子。但是兩家不同的生活習慣衝突開始出現。婆家很少吃泡菜跟其他小菜，只吃菜不吃飯，而且每餐都吃的非常豐盛。修彬自己娘家吃東西則很隨意，每次只吃喜歡的少數幾樣食物，剩菜就放在冰箱裡，一直吃到發酸臭掉了為止。婆家廚房整理的乾淨整齊，修彬家沒那樣的習慣。種種不同的生活習慣，讓新組合成的家庭充滿衝突與張力。
不同家庭生活習慣的差異，往往是造成伴侶之間衝突的最大來源。傳統的修彬婆家每天吃飯都準備豐盛的菜餚（左），隨意自在的娘家卻吃得非常簡單隨意（右）。
不同的生活習慣，造成婆媳之間大大小小的衝突，而婆媳糾紛總是伴隨著夫婦的爭吵。
不只修彬與婆婆之間開始有了大大小小的爭執，修彬與老公姜雄之間也因為疲憊與挫折而開始彼此咆嘯相向。更慘的是，本來住在地方的姜雄奶奶決定搬來首爾居住。奶奶是個對自己、對家人都嚴厲的人，有嚴重的潔癖，作泡菜之前幾乎把白菜的葉子都洗爛，洗個豆子要洗個廿遍才覺得乾淨。簡單地來說，就是典型的婆婆相。修彬公婆剛結婚時的新年，回在婆家幫忙招待客人、作家事、作菜、洗碗，壓力太大結果導致流產。
然而，這不是個案，而是普遍的現象。
女人一結婚，就要扛起照顧全家老小的責任，求助無援，只能自己躲著偷偷地哭泣。身處現代的女性，一方面不願意重複過去女人的辛苦生活，一方面卻又為了不願負起傳統的責任而感覺罪惡。
沒有人身心是平靜的，沒有人可以責怪、沒有人可以依賴、也沒有人可以期待。
修彬奶奶韓戰前從北方遷徙到南韓，因為沒有機會跟婆婆相處而沒被刁難。修彬奶奶跟媽媽相處輕鬆自在，讓修彬家的氣氛與生活方式輕鬆隨意，也因此造就修彬不居小節的個性。
環境讓人不同，不同的婆婆也造就了媳婦們不同的命運。
母職初體驗與學習
除了家庭生活的改變以外，修彬自己的生活也開始有了變化。肚子越來越大，再也不能去音樂劇公演現場擔任副導演與翻譯，只能開始在家裡工作。身體也開始有了改變，越來越龐大的肚子，連她自己看了都感到噁心；去了嬰兒用品博覽會場看到其他的小孩，心裡只覺得厭煩；當商品銷售人員稱呼她「媽媽」時，這聲稱呼成為了壓垮修彬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已經準備好要當媽了嗎？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還要一輩子照顧別人？」
經過陣痛之後女兒諾亞出生了，護理人員把渾身血污皺著皮膚的小嬰兒放在新手母親身上，要母親對小嬰兒說出「我愛妳」，母親卻怎麼都說不出來。而接下來是無止境的尿布、嬰兒哭鬧、擠奶餵奶、洗衣摺衣。
疲倦迷失的修彬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於是回去請教自己的母親與婆婆。自己的母親也是23歲時早婚懷孕，當時兩人都還是學生，還沒畢業、也沒有能力賺錢養小孩，甚至都沒想過要孩子。有了孩子之後，常覺得自己無力擔負如此的沉重負擔。
相反地，來自韓國最傳統保守地區慶尚道的婆婆則覺得能懷孕生子很幸福，從不覺得育兒是件苦差事。一知道懷孕，就開開心心地去布店買紗布回來製作尿布，兩個小孩都出生後，前面抱著一個、後面背著一個，上市場買菜作家事，從不覺得辛苦，只覺得是自己該作的事情。
因為孩子的爸姜雄還未找到正式的工作，修彬扛起家長的責任，照顧小女兒、回到大學完成學業、再熬夜接翻譯工作賺錢。零亂繁重的家務讓二人興起了口角。修彬覺得自己還未準備好當母親、主婦，沒有自信作好一切事情。在忙亂之中，修彬逐漸迷失了自己。
在學習成為一個社會人的過程中（包括成為母親與從事母職），扮隨著女性許多的淚水。然而等眼淚流乾了，女性們還是得努力打起精神，繼續把這些工作完成。
人們常有一種迷思，認為母性是天生的，以為孩子生了就自然而然會有母性產生。事實上，沒有人生來就知道如何做母親，也不是所有的母親都能對孩子自然而然產生無條件的愛，養育孩子的母職工作也不是女性生來就會的。如何作女人、成為母親、與教養孩子，是每個女人努力學習來的（nurture），而不是天生就具有的本能（nature）。
秋夕的涼拌粉絲與燉牛肉
秋夕是韓國人的民族大節日。為了準備豐盛的節日盛宴，修彬特地買了很多牛肉，準備一半給婆家，另一半在秋夕前帶回自己的娘家。然而，這個舉動讓婆婆大發脾氣。為了補救，修彬更認真地準備假日的菜餚，可是婆婆並不領情。
涼拌粉絲與燉牛肉是韓國過節時必須準備的傳統名節菜餚。
婆婆認為女人結了婚就應該以婆家為重，哪有過節前拿著牛肉回娘家的道理。婆媳倆開始吵架，各自覺得自己有理、受到委屈。家裡兩個男人也接著加入論戰，但沒人能解決這個矛盾。
秋夕當日，前一天特別為名節所準備、因此而意外引發家族論爭的燉牛肉，還有名節必吃的菜餚涼拌粉絲，可能也因為感受到家中緊繃的氣氛，餿掉了。
名節帶來家族爭吵的情形並不少見。當初修彬婆婆名節時回到最傳統保守的慶尚道慶州的婆家過節，竟因為壓力過大而流產；然而即便如此，自己當上婆婆之後，不知不覺就走上了維護傳統的這條路。
維護父權與壓迫女性社會結構的，往往不只是男人。很多女人在壓迫女性的傳統結構裡，不知不覺地，也成為了維護這個不公平結構的幫兇。
日本料理
生命歷程帶來的改變，不只女人需要調適、忍受，男人也一樣。孩子的爸姜雄一開始夢想著生五個小孩，後來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孩子都養不起，被迫放棄自己的夢想來養家活口。
孩子的爸姜雄，是兩姐弟中的寶貝么弟，是個熱愛唱歌、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姜雄本來是個音樂劇演員，然而，音樂劇演員的生活極不穩定，沒有演出就沒有收入。有了妻女、當上了家長之後，姜雄開始在完成自己的夢想以及扮演好家長角色的矛盾之間掙扎。
最後，為了養家活口，姜雄決定放棄成為專業音樂劇演員的夢想，轉行當日本料理廚師。一邊去日本料理店工作實習、一邊積極準備去日本學習廚藝。本來在舞台上活躍著的兒子成為日本料理店廚房裡的小學徒，這件事大大地衝擊了修彬的婆婆，再加上更年期的不適，一方面讓她心力交瘁而臥病在床，一方面對待修彬的態度變得更嚴苛。
為了作一個好家長，盡好韓國傳統對男人的期待，姜雄一個人孤獨地前往日本學廚。修彬則帶著女兒回到過去的自己家、現在的娘家。熟悉的環境，卻是跟過去不一樣的自己。
生命中有很多日子讓我們過得很辛苦，甚至辛苦到想飆髒話。生命歷程所帶來的改變，每個人都要努力去調適，不只女人要調整、犧牲自己的某些夢想，對於男人來說也是一樣。
泡菜與世代傳承
不管是哪種出身、哪種身分地位，女性面對了許多共同的困境，也因此，女人應該學著去支持、同理其他的女性。
人生就像是玩扮家家酒，一邊玩著，一邊嚐試完成作自己的夢想，一邊學習著把文化的傳統代代傳承下去。
修彬自己的母親是留美的藝術家與大學教授，卻也承擔不了當初女兒突如其來的未婚懷孕壓力，在雙方家長見面時忍不住哭了起來。修彬的婆婆即使一樣感到措手不及，仍擁抱安慰著慌張不安的修彬母親，毅然決然承擔起一切的責任，接納了還無法自立謀生的小倆口，堅強地負起所有照顧的責任。
修彬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婆家過生日時，婆婆特地為她準備的涼拌粉絲。
女人的一生有很多種角色，每個角色的扮演都不是天生的，必須經過努力的學習與適應。就像孩子顛覆了自己的人生一樣，修彬在實現自己夢想跟成為別人的母親、別人家主婦的角色衝突之間掙扎，修彬的婆婆也一樣被迫突然成為別人的婆婆、接納新的成員進入自己辛苦建立維持的家庭中。
夢想很重要，沒有夢想人生就無以為繼。但人生種種，卻不是靠自己雙手就能掌握；我們無法掌握人生的開始，也無法掌握人生的結束。我們只能在人生的過程中，努力地嘗試、實驗。我們無法定義人生的一切，只能努力完成當下所能作的事情。
人生就像是扮家家酒，一邊玩著，一邊嚐試完成作自己的夢想，一邊學習著把傳統傳承下去。修彬跟著婆婆學作泡菜，女兒小諾亞則扮著家家酒，推著娃娃去市場買泡菜。在扮人生家家酒的過程中，努力生活的人們，學習著把如何過好人生的遊戲規則與智慧，代代傳承下去。
我們雖然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卻不是導演。人生這場戲無法預測、也無法停機重演，因為這是部一鏡到底的電影。我們所能作的，只是用心地扮演好不同的角色，好好度過每個瞬間，並作好自己。
電影資訊：
【2016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歡迎來扮家家酒（Welcome to Playhouse）
導演：金修彬KIM Soo-vin
2015 /南韓 / 97min / 彩色 / DCP
參展記錄：2015 全州國際影展
http://www.tidf.org.tw/zh-hant/films/20543
場次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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