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共和國》李俊毅/H先生的時間感、恐懼、信仰及道德

李俊毅/高雄長庚醫院身心醫學科醫師

H,心理治療個案,男性,六十歲,已婚,政府機關主管,治療時間是早上10:00,但是H總是遲到十五分鐘,鮮少例外,治療時間因此只剩三十五分鐘,不論治療師如何詮釋,H遲到的情況一直持續。某次,治療師必須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因此事先告知H治療時間延後至10:30開始,結果呢?沒錯,如同大家猜想的,H果然在10:45「準時」現身在治療室,亦即,他照例遲到十五分鐘。對此,H的說法是出門前總是會莫名發現某些重要事項沒完成,被迫花點時間處理一下,而所謂重要事項卻多數只是碗沒洗、地沒掃等等。

不管如何,H總是遲到,原來「遲到十五分鐘」才是他的「準時」。既然他必須如此「準時」,發現某些重要事項沒處理成了「準時」不可或缺的插曲,只是插曲後來變成了慣例,如此型態的「準時」成為H無處不在的人格特質,他必須用各種方式餵養它,生生不息地維持如此無可撼動的「準時」。

遲到、早退、健忘、甚至缺席,多數不是純然被動,背後當有某種未知但主動的驅動力,這股力量來自於潛意識,H在意識層面很可能處於渾然不知或是半知半覺的狀態,藉由這些看似記憶力缺損的症狀,H避開他沒有能力或是不願面對的現實情境。萬一哪一天H先生突然早到幾分鐘,千萬別高興,他是來揶揄人的。在H的世界中,只有別人等他,沒有他等別人這回事,所為何來?保有僅有而脆弱的自尊而已。要嘛卑微地保有自尊,要嘛藉由羞辱人來攫取自尊。

在心理治療中,H無可避免面臨一個現實,也是一種威脅,那就是即將赤身裸體、毫無遮掩地面對心理治療師,任何隱私將無所遁逃於這個空間,於是一種保護自己的防衛機轉不自主啟動了。H與治療師之間瞬間蛻變為敵對關係,眼前的治療師反倒成了H的敵人,而非當初的助人者。H本能地想盡各種辦法逃避治療師的分析,讓自己處於不被治療師了解的狀態,而非我們想像中向治療師掏心掏肺地傾訴;原先尋求協助的期待不見了,換來的卻是疑慮、恐懼、不安,深怕自己的暗黑秘密被挖掘出來,這嚴重威脅到H風中殘燭的自尊,彷彿那不可告人的自卑情結即將透過治療室一只監視器放送給所有人觀看。這只監視器不必然是實體,只需心中想像即可,出了治療室,又想像另一只GPS追蹤器安裝在公務車,H頓時腋下冷汗直流,連象徵庶民的藍色防汗工作衫都不爭氣地濕成一片。柯波拉改編自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的影片《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 1979)中叛逃軍官庫茲最後遺言「恐怖啊,恐怖啊!」那是對於文明與蠻荒、內在與外在之間墜崖式對比的終極喟嘆,我想H此刻內心的恐懼差可比擬吧!

H心知肚明自己爬到這個主管位置,憑藉的並非真才實學,而是三寸不爛之舌,他很清楚絕不能外露任何缺點,一絲一毫都不可,可是坐在這個主管位置處理的可都是正經事,出席的可都是正式場合,唬爛不來,也難以敷衍了事,怎麼辦才好?H很自然發展出一些策略:遲到、早退、缺席、長話短說、中英夾雜、排滿各種行程、上個行程重疊到下個行程,一整天像陀螺轉個不停,因為一停下來就得面對殘酷的現實,但此刻H無暇他顧,只求內在世界安全無虞,結果通常是一事無成。

宗教信仰很自然成為支撐H內在安全感的一種力量,他甚至練就一分鐘內背誦完心經的絕活,這個步數果真招徠眾人激賞不已,風月場所竟也吃得開。H深知機關主管強調自己宗教信仰的必要性,皈依某某法師或是親炙某某牧師,任君挑選,平日還得走訪各地公廟教會,宗教信仰加持過的道德讓政治人物走路有風,普羅大眾同樣熱中於循此角度檢驗政治人物「今天道德了沒」?有能力背誦心經代表道德高尚,背誦速度愈快代表信仰愈虔誠、道德愈高尚,因此「一分鐘內背誦完心經」,簡直將H推上了無人可及、睥睨天下的道德峰頂。時間長短被扭曲成檢驗道德高低的指標,這跟小學生背誦弟子規,小和尚念經如出一轍,說穿了不就是有口無心?在台灣,事事被粗暴量化,道德沒有例外。

宗教信仰提升道德良知,諷刺的是,各地公廟主事者卻多是濃濃黑金背景的政治人物。重視形式,忽略實質,一向是台灣各專業領域的共同寫照,結果是專業被邊緣化。作為典型形式民主的代議制強調少數服從多數的單一量化標準,民主制度的實質內涵名存實亡,選舉制度反倒用來合法化獨裁與黑金。

形式上保持中立的宗教信仰,實質上卻被嚴重政治化,去政治化顯然才是最政治化,過度沾染政治讓宗教信仰庸俗化到極致,成為政治人物合法的保護傘,這是台灣政教共謀的奇景。

認同機制助長反智,理念與是非蕩然無存,台灣整體發展失去方向感。標榜道德良知的宗教信仰、被視為皇后貞操的司法界、培育百年樹人的教育界、象徵創意美學的藝文界、提供娛樂休閒的演藝界都在認同的帽子下失去。

佛洛伊德認為父親、母親、孩子之間的伊底帕斯情結,最終是藉由「認同」機制得到暫時緩解,由此形成的「超我」被視同道德與良知,然而超我的結構位置與代表原始本能的「原我」(性、衝動、焦慮、恐懼等等)卻是比鄰而居,一線之隔的誘惑讓「去性化」的超我隨時可能「再性化」而徹底失去道德與良知,超我與原我原來如此危險地相近。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暗地裡卻可能男盜女娼,道德與淫穢、良知與墮落之間的距離比我們想像的近太多了。

認同包裝之下的道德,一點都不道德,反而趨近於原我的原始本性,基本上就是反道德。既然標榜道德良知的超我被當成防衛功能,滿嘴仁義道德的人,經常最沒道德,彷彿只要想辦法依附在宗教信仰代言的道德制高點,再怎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都可以得到庇護。道德是最低標準,如同空氣與水一樣基本,很重要,但是沒什麼好強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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