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愛蘭
涼雞湯是朝鮮的代表性滋補食品,也是外婆在夏季經常爲我做的菜餚。因此,對我來說,涼雞湯是寄託對外婆思念的回憶之味。我從出生起就由外婆一手帶大,所以外婆對我的愛格外深厚。我們一家被流放到兩江道後,外婆常常給我們寫信,每次信的結尾都寫上「愛蘭啊,我很想你」。讀完信後,我也非常想念外婆,恨不得立刻跑到外婆家,撲進外婆的懷抱裏。
我的渴望是否傳到了天上?在開始山村生活的第二年暑假,我得到了一個訪問平壤的機會。某天晚上,母親告訴我,隔壁龍錫媽媽的外甥是開往平壤列車的乘務員,可以帶我去平壤。母親讓我趁著暑假,跟著那位阿姨去她的親戚家。隨後,母親用從平壤帶來的高級酒作爲賄賂,送給學校的校長、少先隊指導員和班主任,終於爲我的平壤之行爭取到了許可。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跟著隔壁阿姨出發了,但到了惠山,她卻突然說無法幫我上開往平壤的火車了。我不願輕易錯過這個來之不易的前往平壤的機會,於是獨自一人前往惠山站,開始試圖買車票。恰好有一位身穿人民軍制服、看起來很可靠的年輕人正朝火車站走過來。
「叔叔,您去平壤嗎?」
「是啊,我去平壤。怎麼了?」
「我跟媽媽一起來探望親戚,可是媽媽病了,先回平壤了。我一個人沒辦法買到去平壤的火車票。您買票的時候,能不能幫我買另一張呢?」
我拿出出生證明和10元錢,用哽咽的聲音懇切地請求他。那個軍人也許覺得我很可憐,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但是售票處的人說沒有監護人不能賣票,於是那個軍人到火車站前的工作人員那裏,給他說明了我的情況。可結果那個工作人員把我交給火車站的安全部。
安全部中尉瞪著兇狠的眼睛,厲聲逼問我父母的名字和我家地址,還隨意毆打我的臉。我的臉腫得厲害,鼻血不停地往下流。打了我很久之後,那個安全員把我關進了一個裝有隔音設備的黑暗房間。不知過了多久,門突然開了,明亮的光線照了進來,然後幾名安全部人員強制帶我上一列不知道開往哪裏的火車。
我被帶上的車廂上面寫着「管控車廂」,裏面除了我還有7個看似十多歲的男孩。他們一個個臉色陰沉,默默地蜷縮在角落裏坐著。列車出發大約一個小時後,車廂門突然打開,安全員走了進來,用一根繩子把我們8個人的手腕綁在一起,然後命令我們下車。
在安全員的帶領下,我們到達了離惠山不遠的大五川收容所。我們被帶到審訊室,而站在我們面前的,正是惠山站那個毆打併囚禁我的安全員。他脫下了安全員制服的外套,抽出一條厚厚的牛皮腰帶,二話不說就開始抽打孩子們的腿。在這無情的毆打下,孩子們的腿鮮血淋漓,他們的慘叫聲迴盪在審訊室。根據審訊的結果,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被帶出審訊室。也許是因爲我在惠山站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所以這次逃過了皮帶的抽打。然而,我已經身心俱疲,最後不得不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審訊結束後,我跟著安全員走下了地下走廊。一走進地下走廊,一股血腥味和腐屍般的惡臭撲鼻而來,令人作嘔。走廊盡頭的牢房被打開,裏面不到一坪大的冰冷水泥地板上,五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整齊地排成一排坐著。出入口旁邊放著一個便桶。這個用鐵皮做的便桶上蓋著一塊木板,但是便桶還散發出惡臭,實在令人作嘔,強烈的氨味刺得眼睛發酸。
進入收容所後的幾天,我連飢餓感都沒有。更讓我震驚的是,在牢房裏沒有廁所,所以只能在男孩子們面前脫衣上廁所,所以即使想吃東西也吃不了。牢房裏提供的食物只有摻雜少量雜糧的鹹味麪粉飯和一碗淡鹽湯。孩子們在飢餓中被監禁在地下牢房,沒有電燈,也見不到一絲陽光。孩子們去清理便桶時,才能見到一絲陽光。有些孩子在清理便桶時故意吃沙子、玻璃碎片、釘子,甚至折斷的湯匙柄吞下去。因爲這樣的話,就會被送到醫院接受手術,暫時離開牢房。雖然這種行爲極其危險,可能會導致胃穿孔、腸穿孔,甚至喪命,但孩子們寧願冒着生命危險,也想逃離那裏,獲得片刻的自由。
在收容所的孩子中,我的情況算是比較好的。因爲我父母都在世,總有一天他們可能會來接我,這讓我心存一絲希望。收容所的孩子大多是孤兒,因此只能無限地被關在那裏。雖然每個孩子的處境都各不相同,但僅僅是獨自面對殘酷的世界,這樣的處境已經足夠艱難了……他們被關在黑暗中,連一縷陽光、一口清水都得不到允許……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們都在那兒。
在我進入收容所大約過一個月的時候。離吃飯時間還有一會兒,突然傳來了「咔噠」一聲開門的聲音。孩子們害怕自己會被叫出去捱打,一個個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就在那時,安全員點了我的名字。
「李愛蘭,出來!」
孩子們先是因爲被叫到的不是自己而鬆了口氣,但隨後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紛紛用羨慕的眼神看着我。接着,他們的眼淚緩緩流了下來。那些孩子們不僅是羨慕,甚至帶着驚歎的目光望著我,那雙空洞的眼神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無法忘懷。
就在我被送進收容所時遭受審訊的那間房裏,父親站在那裏等着我。父親交了糧票和錢,並寫下了不再讓孩子離開本地的保證書後,才帶我走出了收容所。走出收容所,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雙腿發軟,根本無法站立行走。父親揹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車站前。
暑假期間,那條去見外婆的路是如此艱難而殘酷。結果,我那無比疼愛我的外婆,直到她去世,甚至在她去世之後,我再也無法與她相見。
(作者為韓國自由統一文化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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