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編製造
朱自清的《背影》一直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散文作品,這篇敘述父愛的文章在一九二五年發布之後,便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許多人看了這篇文章後,都大為感嘆朱自清的文筆,竟能將父親對兒女的愛,表達得深刻細膩,尤其是父親肥胖的身材翻過月台的情景,更是令人為之動容。
朱自清先生。(維基共享)
那文章之外,朱自清與父親的關係究竟怎樣呢?其實朱自清和父親的關係一直很緊張,父親是迂腐的舊時代文人,朱自清卻是新派的北大青年,兩人因為價值觀的不同,大半輩子都是在拗脾氣中度過的,就連《背影》的創作背景,其實也和父子雙方的挑唇料嘴密不可分。
朱爸爸的嚴厲教育
要說朱自清與他爸爸的關係,就必須先從他的出生開始說起。朱家一直以來都是書香門第,祖上的每個人幾乎都是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就連朱自清的爸爸── 朱鴻鈞也不例外,他是徐州當地的榷運局長,領著公務員的薪水工作,什麼是榷運?「榷」的意思是專賣,而「運」代表運送,榷運局長就是政府所設,掌管鹽專賣專運的地方官員,套句白話的句子講,就是「菸酒公賣局長」。
雖然局長聽起來很大,但是朱家的家人親戚都是富貴人家,政治地位比他高的人多得是,在他們眼前,當上局長顯然不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朱鴻鈞是家庭中最不起眼的一位人員,對仕途不順的自卑,使朱鴻鈞種下了一個心結:他一定要比過別人,他比不過,也得讓兒子比過。
朱自清便是在這種狀況之下,誕生在朱家。朱鴻鈞對他的要求一直都很嚴格,簡直將他當作考試機器看待,父親喜歡文言文,便不准朱自清寫白話文;父親喜歡老學堂,便不讓朱自清接受新式教育,朱自清從小都是聽父親的話不敢違抗,精神壓力遠比一般人承受得多。放學回來,父親總要檢查朱自清的作文,命令他拉個小板凳過來,一邊喝著榷運局的酒,一邊低吟著朱自清的作文,如果看到文章所評不好、字句被刪改太多,朱鴻鈞就訓斥兒子、動輒打罵,有一次甚至將他的作業丟到火爐燒掉,對年幼的朱自清造成的衝擊可想而知。
考不好怕被挨揍,考得好怕下次退步,朱自清的童年生活,就是在這種戰戰兢兢的環境下度過的,但換個角度,或許也正是這種教育風格,保障了朱自清持續性地接受教育,從而培養出無與倫比的學習能力,十八歲那年,朱自清順利考入北京大學,光宗耀祖。
不過,與朱自清的耀眼光芒相比,此時的朱鴻鈞卻陷入了泥潭般的事業糾紛。那年,朱家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動,從此改變了朱家的歷史進程,這場變動在《背影》一文也有所著墨:
「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朱自清沒有講到的是,祖母為什麼會去世,父親為什麼會丟了工作,朱自清好像是在刻意地隱埋些甚麼事情,草草將這件事情一筆帶過。
其實這幾句話的背後,暗藏著一個八點檔式的家庭糾紛。
前排中間長者為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而身後穿著西裝的則是朱自清。(網路)
都是姨太太的錯
朱鴻鈞的私生活一直有很大的毛病,他對孩子嚴格,對婚姻方面也很迂腐,他從小接受著舊式教育,一直是帶有酸楚味的舊式文人,直到民國成立之後,也堅決不做那時代的一份子。《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曾明文規定一夫一妻制,但朱鴻鈞仍嚮往著舊時代的生活,擁有元配周氏、潘姓姨太太,在外地工作的時候,還偷偷續娶了一房姨太太,並與多位女子來往聯繫。
在民國時期續娶姨太太並不是一件稀罕的事,只要低調一點,是沒有人會管的,像是之前提到的康有為就有五位姨太太。不過事情就壞在,朱鴻鈞在外續娶姨太太時沒有告訴其他家人,此事傳到揚州老家,惹得空守閨房已久的潘姓姨太太怒了,她跑到朱鴻鈞的辦公處大吵大鬧,這件事被當地媒體《醒徐日報》紕漏後,影響越發嚴重,朱鴻鈞很快就被革職查辦了。
朱鴻鈞失業後,朱家一時間沒了經濟來源,朱鴻鈞為了化解龐大的家庭支出,只好將姨太太們盡數打發,此時的朱鴻鈞,可謂是本末倒置,不但沒姨太太享樂了,自己也落得一身欠債。事情傳到了朱自清七十一歲的祖母耳裡,老人家一時間氣急攻心,竟被活活氣死了,這便就是朱自清筆下「祖母死了」的真正原因。
朱自清與祖母關係極好,對於祖母的去世,他始終沒有辦法接受。當年的朱自清,已然不是之前唯唯諾諾、深怕被父親懲罰的懦弱少年了,他邁入叛逆期,獨立意識和自我意識日益增強,迫切希望擺脫家庭的壓迫,除此之外,他也很清楚,若不是父親因陋守舊、花天酒地的個性,無災無病的祖母肯定不會那麼快過世。
辦完喪事之後,朱家已是債台高築、阮囊羞澀,為了供應朱自清繼續讀書,父親只好到南京去尋找工作,那一天,也正是朱自清返校的日子,父子同行一段路後,至浦口車站分手,當時朱自清還是對父親很不滿,《背影》是朱自清時隔八年的回憶之作,而當時,朱自清心底恐怕沒有放下那份苛責,他在《毀滅》一文中曾大膽披露朱家的家庭問題:
「在我煩憂著就將降臨的敗家的凶慘,和一年來骨肉間的仇視,互以血眼相看著的時候,在我為兩肩上的人生的擔子,壓到不能喘氣,又眼見我的收獲渺渺如遠處的雲煙的時候我的故鄉在記憶裏的,雖然有些模糊了,但它的輪廓我還是透熟的。」
朱自清在大學期間和父親一直沒有甚麼聯絡,後世遺留下來的書信也寥寥無幾,在《背影》一文中,父親在離別前曾送給朱自清一件紫皮大衣,我們不知道的是,當時朱自清對父親的禮物根本沒放在心上,甚至在畢業那年,把紫皮大衣給典當掉了:
「在畢業的那年,到琉璃廠華洋書莊去,看見新版《韋伯斯特大字典》,定價才十四元。可是十四元並不容易找。想來想去,只好硬了心腸將結婚時候父親給做的一件紫毛水獺領大氅親手拿著,走到後門一家當鋪里去,說當十四元錢。柜上人似乎沒有什麼留難就答應了。」
在將大衣交給當舖的時候,朱自清「也躊躇了一下,卻終於捨不得那本字典」,在知識與親情的取捨間,朱自清即便有一絲猶豫,仍迅速選擇了汲取知識,很難想像,究竟是父親對他造成了多大的打擊,才會使多愁善感的朱自清,將手邊唯一足以思念的家鄉的器物拿去販賣,或者朱自清在北大期間從未思念家鄉,才會輕易地將紫色大衣賣出去?我們不得而知,只知紫色大衣從此便消失在朱自清的世界中了。
更深一層的傷口
朱自清從北京大學畢業之後,因成績優異,被杭州第一師範學校選中成為導師。而在南京找工作的父親,找了兩三年,卻仍沒有尋得一份正經工作。朱自清與父親的情感雖然尚未破冰,但為了資助父親,他每個月仍會將自己一半的工資寄到家中,不過父親卻大有鳩佔鵲巢之勢,他將這些錢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曾經勸諫朱自清不要再當導師這種「清貧的職業」,換句話說就是在表示:他覺得他拿到的錢太少了。
一九二一年,朱自清的妻子武仲謙再次懷孕生子,所謂僧多粥少,家庭要供養的人太多,金錢來源卻只有朱自清一人承擔,他不得不用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來勉強應付家庭負擔。不過父親在此時顯得很不團結,他因為收到的錢越來越少,居然大發脾氣,利用自己與校長的私交,直接讓學校把朱自清的當月工資全數送到家裡以供他使用,朱自清自己賺的錢,沒法自己花,好不容易組成的小家庭,一下陷入沒有收入的局面。
讓朱自清無法接受的事情遠不僅如此,朱鴻鈞常趁著朱自清在外頭忙工作時欺負自己的妻子武仲謙,不是擺臉色給她,就是一頓破口大罵,武仲謙之前是一個非常開朗的女孩兒,朱自清很喜歡看她笑,「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但是經過朱鴻鈞的冷嘲熱諷,她的笑容便越來越少了,夫妻分隔兩地時,武仲謙常抱怨想回娘家,但朱自清都以為她是在鬧彆扭。
直到一次返家,心細如髮的朱自清看到武仲嫌面有苦色的樣子,就察覺不對了,詢問之下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朱自清一不做,二不休,帶著妻子孩子離開故鄉,不再和父親有一點兒接觸,也就是在這時,朱家的父子關係徹底跌落谷底,朱自清當月奮筆疾書,寫下長篇大論《父母的責任》,抨擊中國舊式家庭的種種弊端:
「依我們的標准看,在目下的社會裡——特別注重中國的社會裡,幾乎沒有負責任的父母!或者說,父母幾乎沒有責任!」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指向卻是明確的。這之後幾年,朱自清幾乎未與父親聯絡過。這便就是散文《背影》開頭「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的真實背景。曾有一次,朱自清想回家探親,主動緩和與父親之間的矛盾,朱鴻鈞卻連門都不讓他進去,親戚放他進門之後,父親連一聲都沒招呼。朱自清在老家待了短短幾天,就怏怏地離開了。
背影的誕生
父子倆人從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五年,足足分開了兩年有餘,也許也是因為分開,讓彼此有好好冷靜思考的機會,他們開始反思自己過往的種種不對,雙方的感情也不再像之前箭靶弩張。縱使觀念不同,他們畢竟還是父子,縱使有再大的仇怨,也會隨著時間的洗鍊而慢慢淡化。
一九二五年,朱鴻鈞已是接近花甲之年的老年人了,由於前半生的奔波忙碌,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出現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疑難雜症。人生到了最後的歲月,也是總結自己一生的時候了,朱鴻鈞在為晚年安詳而感到歡喜之餘,心裡也難免會為家庭的不和樂而感到惋惜,他思念著朱自清,後悔前半生的種種武斷,影響到兒女的生活。
朱鴻鈞最終選擇放下他長年豎立的自尊,提筆給在清華教書的朱自清寄來一封家書。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短短幾句話: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朱鴻鈞還是那位剛意木訥的嚴父,文內沒有驚滔駭浪的情感,也無細水長流的思念,表面看來,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絮叨。不過這已經是朱鴻鈞的一大步了,昔日專恆武斷的他,今日竟選擇先主動和朱自清示好,並在信中表露出「示弱」的氣息,這在朱自清的印象中,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記憶是很微妙的東西,它能在時間與氛圍不同的情況下,呈現出不同的反應,在憤恨之下,我們回憶的東西全是不好的,在思念下,我們回憶的東西全是情治豐滿的。朱自清雖然和父親決裂數年,心裡其實也有捨不得的一面,當父親的書信擺在他的案頭時,朱自清的淚珠不禁在眼眶裡打轉,「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他和父親的積怨,竟在這一瞬間土崩瓦解了。
以往回憶起父親,朱自清滿滿都是怨言,可經歷了兩年的沉默後,朱自清驀然回首,痛苦的記憶已然全部退去,所剩的,是父親全然的愛與關懷。那一天的晚上,朱自清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少時的種種回憶湧上心頭,模糊的面孔開始清晰。他遂將記憶中與父親在火車站送別的情景,用飽含深情的手法寫成了《背影》。 在文章中,朱自清不僅對父親多年的荒唐行為隻字未提,也一筆帶過了持續兩年的失和,他將大量筆墨用在了親情交流之上,並在文章的最後一段,表露出對於再次相見的渴望: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那一天的晚上,朱自清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少時的種種回憶湧上心頭,模糊的面孔開始清晰。他遂將記憶中與父親在火車站送別的情景,用飽含深情的手法寫成了《背影》。 (網路)
不久,朱自清以《背影》為題的散文集順利出版,書稿被寄到父親的住所,朱鴻鈞行動不便,吃力地將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誦讀著兒子的文章。據朱自清三弟朱國華回憶:「只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光彩。」
朱鴻鈞對兒子朱自清曾傾注了最多的心血,朱自清成長的路上,也離不開父親朱鴻鈞的引導,即使雙方有各自的小缺點,卻始終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當父親看完散文後的那一刻,這對經歷大半輩子相愛相殺的父子,最終解開了彼此的心結,重拾父子舊情。
還有甚麼事情,比家庭和樂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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