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拓梓
春寒料峭期間，穿越九彎十八拐的伊呂波坂，終於來到中禪寺湖時，第一個浮現的印象是渡邊淳一的小說《失樂園》當中，因為伊呂波坂積雪造成道路中斷，而讓男女主角無法下山，只好抱著放棄回家的心再住一宿的情節。
中禪寺湖的雪景，是小說愛用的意象，傳達出一種萬籟俱寂、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圖：jidai2005.at.webry.info）
一下車直撲而來的，就是令人哆嗦的刺骨寒風，往湖的方向走去，湖景清楚可見，卻冷得讓人難以親近。一直到躲進飯店，隔著暖氣看著被風吹的洶湧的湖面，聽見海潮一樣的波浪聲，才能領略到中禪寺湖的美。
因為太冷，走到湖邊散步的意念，踏出飯店走五步之後就會打消。於是興起往反方向華嚴瀑布前進的念頭。中禪寺湖其實是火山堰塞湖，瀑布就是湖的小破口，直下百公尺的高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非常壯觀。也可以搭電梯直下底層，從下往上看，聲勢最為驚人。
因為天氣冷，瀑布冬天會結為冰柱，看起來格外陰森。山崎豐子的小說《命運之人》中無端因為丈夫捲入洩密案而被整得生活大亂的弓成太太，就是莫名其妙來到此處，想像丈夫從華嚴瀑布一躍而下，差一點就跟隨而去，所幸最後被家人找回。
華嚴瀑布有「日本三大瀑布」之稱，1931年被定為日本國家名勝，因為曾發生過菁英學生自殺事件，也經常在文學作品中和死亡聯想在一起。（圖：維基共享，uraomote_yamaneko）
明治時代，一位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藤村操來到此處，在瀑布附近的樹上，留下了一段「巖頭之感」：
「悠悠天壤，遼遼古今，五尺之軀想不透如此大哉問。賀瑞修之哲學，值多少權威？萬有之真相，一言以蔽之，曰：不可解。懷抱胸中之恨，煩悶，最後選擇一死，既已站在巖上，胸中了無不安。始知最大的悲觀竟等於最大的樂觀。」
寫完，他從九十六公尺高的瀑布跳了下去。
一高生是當時的大學預備入學生，沒有什麼壓力，受到社會敬重，被認為是時代的希望，可以說是天之驕子。夏目漱石、正岡子規，都是一高畢業生，後來也都順利進入東大。這麼有潛力、有希望的年輕人留下迷惘的詞句自殺，對當時充滿希望的日本社會造成了嚴重的衝擊。
藤村操（1886-1903）為北海道出生的舊制一高學生，其在華嚴瀑布投水自殺的事件，以及自殺現場遺留下來的遺書造成極大衝擊，像是給以「正向」、「樂觀」為普世價值的社會一記響亮的耳光。（圖：維基共享）
事件的第一個影響是模仿，藤村操之後，無數的人從華嚴瀑布跳下，為自己的人生留下了「不可解」的註腳。也使得政府被迫在華嚴瀑布周邊裝上防護網。有名的書商岩波茂雄是藤村的學弟，差一點跟隨藤村去死，也還好他沒去，讓今天的岩波文庫有了知識傳遞的時代意義。另外一位受到嚴重衝擊的是夏目漱石，他是藤村的英文老師，據說曾在課堂上指責藤村。後來在漱石的作品中，華嚴瀑布屢次出現，似乎也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傷痕。
日本警方後來把刻了「巖頭之感」那棵樹給砍了，希望不要在希望的時代裡，傳遞這種陰暗思想。
藤村操在華嚴瀑布投水自殺前，於水楢樹上留下的、表達對人世充滿無力感的遺言。（圖：維基共享）
四月下旬，真正站在華嚴瀑布旁邊，其實只覺得腳軟。東京的櫻花已凋謝，日光的櫻花正滿開，但是中禪寺湖附近不僅櫻花未開，還冷得叫人直哆嗦。從湖面吹來的風飄著細塵，仔細一看竟是類似雪花的冰霰。
山崎豐子筆下的弓成太太在這裡遇到一位老婆婆，老婆婆告訴他，這裡冬天根本沒人來。左右一望，除了瀑布售票口的賣店零零散散地開，整條中禪寺湖商店街都顯得蕭條，旅館的價格也不高，顯見這裡冬天一直到遲來的春天期間，其實沒什麼旅人。
改編自山崎豐子的小說《命運之人》的同名日劇，由松隆子飾演的弓子太太，就有出現想在華嚴瀑布尋短的橋段。（圖：截自日劇《命運之人》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沒有人，才讓它成為小說特別愛用的氛圍，突顯異常憂傷的氣氛。《失樂園》電影的最後，改編了小說的情節，讓兩人在中禪寺湖畔的高級旅館自殺，透過萬籟俱寂的沉靜，突顯雪、純粹、死的意象，讓電影除了話題，也傳達了很強的創作意念。只是現在回頭看這部電影，難免要感嘆女主角黑木瞳竟已在前一陣子的日劇當中演起了惡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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