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哲廷
有些照片看起來很輕盈,像晨光裡擺拍的一碗手抓飯,一匹駱駝,一排彩色磚牆。但它們的像素裡,其實密密麻麻地藏著他人的痛苦--只是我們不想放大,也懶得調亮對比。
張曼娟赴新疆旅行的貼文,就像這樣一張漂亮的照片。她寫風味,寫旅途的舒緩,寫那裡文化的繁複與豐盛。這些話語沒有暴力,沒有惡意,甚至像是在誠實地紀錄生活。但也正因這樣,它才如此危險。它讓人相信風景就是全部,歷史無從存在,人權可以被旅遊取代。
新疆是中國版圖中一塊過度書寫、也過度刪減的土地。當維吾爾人的語言被廢止、學校被改制、清真寺變成展示館,這塊土地也成為另一種末世景點:給漢人參觀多元文化的樣本,給外人拍攝民族風的封面,給政權營造穩定繁榮的樣板。當台灣的文化人去加入這場「尋味之旅」,問題不在於去,而在於怎麼去、為了誰去,說了些什麼、選擇不說什麼。
在極權國家,沉默不只是空白,它是一種技術。它會包裝自己,換上風景明信片的外衣,在社群網站快速流通,把記憶收編,把掙扎遮蔽。當一個擁有公共發言地位的人,選擇用自己的聲望與文字「去政治化」地描寫這些地區,她其實不是脫離政治,而是選擇了一種極具政治效果的語言形式:正常化。
說新疆多元、說那裡的水果甜美,本身不是錯。但當這些描述完全排除對當地族群處境的交代,遺忘已被國際廣泛報導的強迫勞動、再教育營與監控體制時,這樣的「日常感」就不再無辜。
一位文學家是否必須成為人權鬥士?當然未必。但當你選擇踏上某個地方,選擇寫下關於那裡的文字,你已經參與一場敘事的競技場。而新疆,不是一張白紙,不是你能隨意揮灑的畫布。你不寫的那些段落,正是這個敘事場上最關鍵的缺口。
不該對旅遊照片過度苛責,這是一種常見說法?我反而想問:我們是否對這個世界太寬容了?寬容到連不談壓迫都可以被稱為「個人風格」?寬容到讓每一張在高度監控地區拍下的快樂自拍,都被默默地接受為中立?
並非所有沉默都有價值。有些沉默,是被設計過的,為了讓真相更不方便出現。
你也許會說,她只是旅行。但一個被稱為國民作家的女性,在一個無法自由書寫的地區享受書寫自由,她書寫的主詞其實已不是「我」,而是「我們的自由值多少?」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是一個選擇的時代。選擇寫什麼,也選擇不寫什麼。選擇站在哪裡,也選擇抹掉誰的臉。
新疆是遠的,也是近的。遠,在於那是他國疆土,我們似乎無權干涉;近,在於那裡的命運,早已與台灣被共同捲入中國的地緣敘事中。當你歌頌那裡的日常,也等於在對「中國內政」這個說法做出某種默許。
並不是說張曼娟一人就能改變什麼。她不能。但正因她這麼「不能」,她的選擇才更有代表性。當每一個知識份子都告訴自己這只是生活,不是立場,那我們終將活在一個所有風景都被審核過、所有語言都為政權所用的世界。
請記得:不是所有的風景都值得分享。也不是所有的沉默都該被詩意化。
(作者是詩人,自由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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