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哲廷
我從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多重要。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沒有預料到,有一天,連這種微弱的聲音,竟然也會被關掉。
事情曝光後,新聞像漏電的燈閃了一整晚。Meta前全球政策總監溫恩-威廉斯(Sarah Wynn-Williams)出席美國國會聽證,揭露臉書創辦人祖克柏「親自設計暨實施言論審查工具」,並在「中國、香港與台灣」啟用它。中國官員還親自測試系統,提出修改意見,彷彿不過是企業用戶回饋。而這些工具不只自動審查高流量貼文,還能在天安門週年或新疆等地「完全關閉服務」。
這不是平台操作過失,而是資訊帝國赤裸裸地畫出邊界。表面只是一套程式,深層卻是主權遭輸出的邏輯。
數位空間早已不只是虛擬地帶。它是新型的疆土,是每個國家都須保衛的無形疆域。祖克柏將內容審查權獻給北京,並以「工具開發」為名重新編碼真相的範圍,其實就是在重新劃定世界的聲音邊界。中國提出的並非要求,而是一種默契測試:「你願不願意,用你的自由,來換取我市場的門票?」
而他答應了。
那一刻,美中之間的競爭,不再只是晶片、港口或軍艦的距離,而是︰誰能壓制更多人的語言,誰就能讓世界使用自己的語法說話。臉書這個標榜「串聯全世界」的平台,如今淪為專制政權手握的權杖,幫助他們偽裝,替他們搬運沉默。
台灣不是Meta的市場重鎮,也非中國的合法疆域,但我們卻兩邊都不算數。當中國提出審查需求,當祖克柏幫它打造工具,第一個試驗場竟非北京,而是這個被國際模糊承認的島國。我們就像一張未命名的地圖,被兩大帝國在上面塗改。
我試著想像︰在天安門週年那天,如果臉書在我們這裡「局部關閉」,我們會發現嗎?會抗議嗎?還是像跳電一般,默默刷新畫面,接受當下無聲就是常態?
這不只是審查,是在消磨一整個社會對自身存在的感知力。久了,我們甚至不再確定自己說的話,有沒有曾經被誰聽見。
祖克柏的選擇讓我想起「附庸」,它是一種不須宣告的臣屬形式。他不必穿上中山裝,不必拿中國護照,他只要調整一點程式邏輯、關掉一段演算法、答應某一句看似善意的「建議」,就能讓千萬人的語言,被擱置於演算法的光照不到的角落。
「數位主權」不只是談伺服器何在,而是我們能否決定自己的真相由誰定義。我們能否拒絕他國的語言系統入侵,能否捍衛在社群平台上保有自己的集體記憶與歷史敘述。
我們並非一篇貼文被審查,而是我們整個社會,在一套看似中立的系統裡,被歸類為「可刪除內容」的一部分。
我有時會想,這些平台上到底剩下什麼是真實的?我們的點讚、轉發、留言,是聲音,或只是資料?一旦資料被標註「不適當」,我們的存在是否也正從某種全球語言系統中,被安靜地註銷?
(作者是詩人,自由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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