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照堂》(影言社提供)
《張照堂》(影言社提供)
他的手指,按下快門的瞬間,歲月就此停格;他的手指,落下文字的剎那,風華就此長存。
張照堂,板橋浮洲,1965年(影言社提供)
《張照堂》(影言社提供)
他叫張照堂。他的攝影美藝搶過他的文字風采,以至於他的文字魅力相對之下就被俗人忽略了,然而文章千古事,他在14個月前出版的《文.張照堂》一書,讓我們見證了他駕馭文字一如他的影像,字字都有重磅之力,就像他在1973年寫下的鮑布狄倫評介,挪放至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時空,依舊鮮活如新。
《文.張照堂》是他多年文錄的集結再版,他的青春期適逢台灣文藝初萌的枯水年代,卻也是粗韁厚繩也勒綑不住的暴發年代,他用文字記載下的歲月風雷,一方面存真,一方面見微,前者讓人如臨現場,後者則讓人驚見他的銳利視野。
例如,寫媽祖進香,鮮有人從音樂或聲音切入,他卻獨具隻「耳」,寫到四、五萬信徒拿著隨香旗全部跪在地上,陽光灑在臉上時,「我好像聽到天使們唱歌,北港是Woodstock,媽祖娘娘則是Superstar,每個進香客豎著耳聽著廟裡傳出來的祝念、鼓樂聲,和著媽祖無聲的祝福」。用搖滾樂寫媽祖意象,張照堂堪稱第一人。
更犀利的是返回工作場域時,他的筆記是:擠進公司的電梯中,「看不到一個有信仰的臉孔,擁擠得都像是蠟像館中的人物。我握緊北港帶回來的護身符,手中不禁出汗不止。」
傳說中的傳奇文青都曾和他擦肩而過,從洪通、陳達到陳映真,他都為他們留下了陰陽並列的立體刻痕,例如40年前,林懷民請陳達錄《薪傳》間奏曲,先聽陳達嘀咕唸了兩句:「沒米酒,怎麼錄音?」接著,兩杯下肚後,他可以一唱三小時;他也會心血來潮拿出與蔣經國和張豐緒合影的照片直闖總統府,「向官人告狀」,結果被醫生判定腦血管硬化,導致精神失常。張照堂就因為有幸陪伴陳達身旁,才能記下陳達在「稻草人」餐廳,一個人對著黑暗舞台比手畫腳,謾罵,對待心中鬼怪的「說故事」傳奇。
不愛別人拍照的陳達,因為有客人說看見有陳達的照片,所以上樓來聽歌,沒想到半小時後,他就下樓撕掉照片,照片下方有張字條寫著:「總有一天,人們會認真聽我唱歌。」看到這裡,你或許也能明白何以陳達也曾對走過相同年代的鮑布狄倫感興趣,要了兩張唱片,說要帶回去研究研究,縱使月琴歸月琴,吉他歸吉他,短暫相會後,就消滅了光影。
溯源與揭密,也是本書的特色。
看過雲門《我的鄉愁,我的歌》的舞作,你很難忘懷景片上的六個巨大人物的視覺震撼,原初來自於一張朱銘家看到的無名氏照片,張照堂把它選入了編輯的「生活筆記」,奚淞從中創造出《冬日海濱》的木刻,然後被林懷民放大搬上了舞台,那是一個風雲際會,也是風雷齊鳴的年代,從照片到版畫再到舞作,澎湃其中的是多少相濡以沫的靈光悸動。
寫朋友,張照堂筆下常帶感情。提起《劇場》雜誌的老戰友黃華成,光是那則從來沒能拍成的短片企畫,就兼具了批判與嘲諷:「一個老外從松山機場出來,叫了一部計程車,沿途經過敦化南、北路上的三個銅像(吳稚暉、蔣介石、于右任),每經過一個銅像繞三圈,就這樣(一鏡到底)…片名叫做《三根拐杖》或《中華民國近代史》。」區區百字,短片趣味躍然字面,沒能完成的影像,文字就這麼點了睛。
看他月旦名人,也極有趣。他用「翻譯海洋的男人」形容夏曼.藍波安,或許就因為詩人曾經說:「海洋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教堂。」他對李歐納.柯恩的歌詞剖析,就在文中突然冒出的那句「男人只是崇者與依賴者,女人才是最後的心靈終結者」最是奪目,「讓女人來征服、主宰世界吧!」詞人曾經如此赤裸表態。
書的最後有一句話「印第安長老認為拍照會奪取一個人的靈魂」,然而他的老朋友邱剛健有一回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時竟然像有很多的靈魂跟著他。確實,這本書裡藏著無數靈魂,但我寧願改寫鮑布狄倫的那句名言送給張照堂:「你真像一個火柴盒,太多的火柴棒裝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