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日幣五千元鈔票上的津田梅子。（彭博資料照）

吳乃德／中研院社研所退休研究員

新版日幣放上了津田梅子的肖像。她是1871年奉派至美國的五名小留學生之一。次年中國政府也派遣了30名小留學生到美國。兩批小朋友幾乎同時在美國讀書，其中部分人成為同學。不過，他們後來的人生遭遇卻完全不同。他們不同的命運，反映兩個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不同心志，也預告了日本對中國的宰制。對當代臺灣，這個對比又帶來什麼樣的啟發？

日本維新政府成立後，出身薩摩的黑田清隆奉派到舊金山，招募礦業和林業專家到北海道協助發展。美國一個現象讓他驚異不已：女人居然參加男人的社交活動，而且勇於發表意見。更奇特的是，男人竟然讓座給女人、而且為他們開門。他同時發現：美國女性雖然沒有在商業和政治領域掌權，而是在家裡相夫教子，不過他們大多受過良好教育、喜歡閱讀。他接著想到：這種女性在家裡教出來的下一代，素質一定遠高未受教育的日本母親所教出來的國民。如果日本要趕上西方，婦女教育應該是現代化中重要的一環。於是他寫報告給政府，他的理念也獲得維新政府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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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政府核定的5位小女孩，預計到美國讀書10年。行前皇后召見面諭：「將來女子學校成立之後，學成的你們將成為女性同胞的榜樣。你們要牢牢記住這點。你們要不分晝夜用功讀書。」皇后召見武士階級的女兒，歷史上從未有過。這位皇后出生於京都最有權勢和文化的家庭。3歲讀書、5歲作詩、7歲學書法、12歲彈琴。她當年21歲；如果不是身為皇后，她或許也躍躍欲試。她一定很羨慕這些小女孩有機會嘗試日本婦女數千年來的創舉。十多年後皇后為貴族女兒設立的日本第一家女校，她面前那位最小的女生成為該校的英文教師。

津田梅子在五人中年紀最小，只有6歲。寄養家庭的父親到火車站接她，看到她的時候大叫：「天啊，他們給我送來一個小baby。怎麼辦？」因為年紀最小，奉召回國時仍未大學畢業。她回國後成為伊藤博文小孩的家教，同時在貴族學校教英文。她後來又回美國進入Bryn Mawr 女子學院。畢業回日本後創立日本第一個女子英文學院，後改制成為大學。

同時出洋的11歲大山捨松，寄宿在耶魯神學院教授的家。中國派出的小留學生中，有4位和她高中同學。教授同情黑人、曾參與廢奴運動；她因此有機會目睹也參與了社會慈善活動。從美國第一個頒授學位給女生的Vassar大學畢業後，她回到日本嫁給陸軍元帥大山岩。她曾經發動日本第一個慈善活動；動員兩百多位貴族婦女捐物義賣，為設立貧民醫院募款。這是日本貴族婦女歷史上第一次拋頭露面、甚至擺攤販賣東西，簡直不可思議。伊藤博文創辦女子大學的時候，指定捨松為兩位籌備委員之一。捨松立刻將她在Vassar的課程表和學期日程表交給了伊藤博文。以上材料的根據已經有中譯本，對這段歷史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武士的女兒》（麥田出版，2018）。

中國小留學生計畫催生者，則是中國第一個留學生容閎。他出生在澳門貧窮家庭，小時候被美國傳教士帶到美國，後來進入後者的母校耶魯大學。容閎1854年畢業後回到中國，一度將中國復興的希望寄託於太平天國。他去南京拜見干王，建議革命政府設立軍官學校、建立公民政府、創設銀行、改革教育制度。結果干王只送他一枚四等爵位的官印。他在極度失望中離開。他後來終得結識熱心現代化的曾國藩；後者接受他的建議，選派小留學生到美國接受教育。

1872年8月，30位10到15歲的小孩從上海出發，容閎報效國家的努力經過17年終於有了初步成果。當時的計畫是讓這些小孩在美國讀書15年，學成返國大約為25歲到30歲，正是國家可用的青壯之材。可惜這項計畫執行4年、派出120名小留學生之後，就因保守力量的抵制而取消。第一批抵美的30名幼童大多進入Exeter和Andover的菲利普學院；這兩個學校和美國建國的歷史幾乎同樣悠久，直到今天都仍然是最菁英的中學。120名幼童中後來有22位進入耶魯大學，其他則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布朗大學等校。

可是「留學事務局」總管在1880年向所有留學生發出「諭示」，提醒他們：「要思出洋本意，是令爾等學外國功夫，不是令爾等忘本國規矩。」同時也公布留學事務局新守則，包括「凡一切僅適合美國學生而不適合中國學生之學科，如美國地理、鋼琴演奏、英詩寫作等，本局切盼中國各生之美籍教師們，立刻予以停止教授。」監察御史李士彬則向皇帝提出奏折：「出洋學生原不准流為異教，聞近來多人淪為耶蘇教門…」。

在保守派的攻擊下，留學計畫岌岌可危。容閎緊急向美國的好友求助。在他們的奔走下，數位美國大學校長連署寫信給清政府外交部「總理衙門」。著名作家馬克･吐溫也介入，要求美國總統葛蘭特發揮影響力；葛蘭特總統確實也寫信給其舊識李鴻章。李鴻章試圖用撤回部分學生的妥協方式，挽救這個計畫。然而病入膏肓的清政權，仍然堅定地朝滅亡的路上邁進。在美國的公費留學生，於1881年6月不論年齡、科系、不論學業階段，全部被召回中國。中國培養現代化菁英的偉大計劃於是結束。中國政府派遣下一批公費留學生是在1909年，將近30年之後。

這些留學生回國之後，有一些後來對國家的現代化做出相當的貢獻，如詹天佑（耶魯畢業）領導建造第一條由中國人獨力完成的鐵路，唐紹儀（哥倫比亞畢業）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可是其中將近一半被分派到海軍系統的北洋水師、廣東水師、江南製造局、大沽魚雷局等。中法戰爭中，福建水師的十多艘木造兵船，和法國的八艘鐵甲軍艦開戰。半小時之後，福建水師全軍覆沒，五位留學生陣亡，其中三人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另外不少留學生在中日甲午之戰中陣亡，包括兩名菲利普學院、一名麻省理工學院的畢業生。

面對民族生存和發展的危機，我們政治菁英的心志比較接近日本還是中國？每一個世代回顧歷史，都能以「後見之明」將過去看得清明透徹。未來的臺灣人看我們這一代，將是怎樣的面貌？

附註：

2019/11/26 10:30修正：

1. 首先被印上日本鈔票的女性是作家樋口一葉。

2. 日本故事根據的材料有中譯《武士的女兒》（麥田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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