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亡國感爆棚、反送中棒喝 召喚白恐悲歌 ◎鴻鴻

◎鴻鴻

台灣「亡國感」激起青年自覺、香港「反送中」往黑道電影延燒、美中貿易戰愈演愈烈……在這樣的時刻,藝術要不涉及政治,簡直像閉門造車;但要談政治,又能如何擺脫「正確/不正確」的魔咒,鍛造並傳達真實的時代之聲?

「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簡稱「再拒」)的新音樂劇場《明白歌──走唱白色記憶未盡的故人事與未來歌》,帶著檔案、口述史等史料中尋獲的故事,8月3日起巡迴高雄、台南、苗栗、屏東、雲林、宜蘭、台北7個白色記憶重要事件的發生縣市,將它們帶回起點,傳遞給當地民眾。

《明白歌》8月3日起在台灣7個白色記憶重要事件的發生縣市巡演。
(再拒劇團提供)

4人迷你音樂劇 7章節勾勒台灣史

雖然定位為「音樂說書劇場」,演員及歌者一共只有4人,規模相當迷你,但視野與格局宏大,不但在音樂及表演美學上擺脫百老匯包袱,題材也非慣見的愛情、喜劇或經典改編,《明白歌》選擇了從台灣獨特時空背景出發的集體人性故事,音樂設計兼容傳統與前衛、舞台元素運用多元、表演者的身分變化巧妙、調度的史實與情感更是豐沛動人,有別於過往涉及台灣歷史的眾多大型音樂劇,開拓出一條小而美的新路。倘若要找一部當代國民音樂劇,可以傳唱、可以聯繫過往與未來的台灣,我心中沒有第二選擇。

演出分為7個章節,序章「走進白色的日子」從傳統唸歌開始,唱出國民政府接收台灣的背景,以及二二八的發生。但二二八並非重點,敘述迅速轉移視角,從不同人物及階級觀點敘述、展演戒嚴年代各色人等的生存處境。

第二章「遠方歸來的朋友:伊是讀冊人」從自力救濟向地主抗爭的佃農角度,道出對新時代的期許,然而等到的卻是戒嚴令。

第三章「逮捕與消失」是一連串學生、軍人、校長遭到逮捕的經過──因為參加讀書會被捕、因為唱錯歌被捕、因為撿到傳單傳閱被捕,槍決後甚至大體還被送回原校給學弟妹解剖,之後棄屍於野。

第四章「審訊」轉而聚焦單一個案,一名政治犯歷經各種刑求與心戰手段,在恐懼親人/情人遭脅迫的情況下屈從、就範、甚至背叛,有如歐威爾《1984》的真實翻版。

第五章「自新: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擴展視角,讀出多篇被「思想改造」後的犯人自我檢討與效忠宣誓,句句是卑微的恐懼,甚至出現精神錯亂的徵兆,人的尊嚴已蕩然無存。

第六章「夢中的墓碑」又轉而以一個掘墓人的角色,引出受刑人曾梅蘭半生尾隨被槍決的二哥托夢,終於在六張犁找到白色恐怖亂葬崗的經過。

第七章「無法送達的遺書」繼續從受難者家屬的位置,唸出一篇篇被扣留了數十年的書信。

《明白歌》8月3日起在台灣7個白色記憶重要事件的發生縣市巡演。
(再拒劇團提供)

史實悲痛表演多元 有如情緒三溫暖

這些史實雖慘澹、悲痛,演出卻未陷溺於單一情緒,由於表現手法多變,不斷帶來柳暗花明的新鮮感。例如開場的唸歌給人樹下講古的優閒風味,還不時跟觀眾對答,凸顯觀眾對歷史的無知,以及真相本身的荒謬──例如根本沒人想像得到,國民政府只派了7個人來接管全台鐵路、只派了3個人來接掌法院。講到戒嚴年代的生存選擇,現場又立刻轉變成益智節目,兩位演員化身主持人與來賓,玩起新科大學生選科系、選社團的遊戲──但是無論怎麼選,都有昭昭史實佐證,無所逃於白色恐怖的天羅地網。在進入逼供場景時,氛圍轉為肅殺的心理劇。曾梅蘭半生斷續尋覓二哥屍骨的迂迴過程,伴以一詠三歎的說唱。而自新文與遺書,則是採取報告劇手法,匯聚成多聲交響的群眾之聲,彷彿那是你我每個人的命運、每個人的遺言。

音樂更是演出功臣。再拒劇團向來熱中實踐各種音樂風格,從膾炙人口的搖滾音樂劇《新社員》、《春醒》到以聲音藝術為主軸的《諸神黃昏》,出色表現早有定評,主要成員也經常與前衛音樂家合作即興表演。這次演出的導演黃思農和兩位作曲家/演出者蔣韜、曾伯豪都擅長中西式音樂,經常遊走各大小劇團擔任配樂。《明白歌》的音樂不但貫穿全劇,成為感人的強大力量,更不斷挑戰觀眾的美感經驗,令人難忘。

開場夾議夾敘的台語唸歌的確像「說書」,娓娓道來讓人卸卻心防,但緊接著冒出改編自西方左翼民謠的〈你站在哪一方〉,煽動起觀眾參與的情懷,也呼應「麥浪歌詠隊」的事跡──雖然這首歌是由再拒改編,而非當年麥浪的歌曲。審訊時瀰漫著電音和打擊、刮擦聲,筆錄的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響被放大,有如長夜無寐的幢幢惡夢。又如,曾梅蘭尋兄的過程,伴隨綿延不絕的謠曲吟唱,彷彿一條永遠走不盡的長路。而自新文與遺書的唸誦,更有音樂推波助瀾,讓口語也成為音樂的一部分。

明白歌怎麼唱 台灣人一秒就懂

台語、國語、客語的穿插,月琴、吉他、電音與現成物樂器的豐富運用,讓聽覺成為表情達意的重要載具。4位表演者是歌手、也是不斷變換的角色,讓議論、敘述、演出有條不紊地交錯進行,知性與感性交融,讓人同時疏離又投入,累積出複雜的況味。布萊希特如果為台灣寫一齣戲,我想應該就長這個樣子吧!導演簡練的調度,不時在簡單的舞台上,製造衝擊的效果。比如舉槍射爆以氣球代替的人偶腦袋,比如把分別寫了「明白歌」的三片布幕撕下時,中央那個「白」留了好一陣子,讓人悚然心驚。是什麼讓一個簡單常見的字,喚回整個時代的壓抑?

最讓人激賞的,這些經過揀選、重新編織的台灣各地小人物的生命片段,都來自史實。不用誇張地戲劇化,它們本身就是時代撰寫的戲劇,甚至劇場的表現手法還有所壓抑,以免令人太不忍逼視。如果關心過去100年的台灣史,對這些素材應該並不陌生。換言之,這些早應當成為國民記憶的一部分。然而,在紅色媒體甚囂塵上、謊言與口號瀰漫耳目的今日,這些記憶仍然被忽略、遭漠視,甚至洗刷這些沉冤的努力被冠以「東廠」的污名。我們如何對得起這些被污辱與被損害者,如何能讓這些死難者安魂?

在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安排下,《明白歌》以「親子工作坊+非劇場空間演出」的巡迴模式,明白展現走出藝術殿堂、走出文青同溫層的用心。然而,真實的取材加上素樸的形式,都更凸顯這是一部匠心獨運、在美學上具有獨特價值的作品。願這樣的作品能在台灣大街小巷一演再演、一唱再唱,讓前一代的記憶不被消音,讓新生代的想像不致荒蕪,讓下一代能夠明明白白地長大。

(詩人/劇場工作者)

演出訊息:https://brightwhiteson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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