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台紐泉脈相連 貫通泰雅毛利遠親情 ◎胡致華

陳潔瑤與Brendan在海拔近2000公尺的南山部落;這裡以多霧聞名,居高臨下雲霧繚繞的美景,讓兩位導演忍不住下車「取景」。(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胡致華

毛利老奶奶熱情迎接陳潔瑤,像失散多年的親戚,令人動容。(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

結緣:台紐祖靈牽手

在紐西蘭的Rotorua 意外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陳潔瑤感受到非常大的文化震憾!(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2017年7月,陳潔瑤第一次踏上紐西蘭。她的兩部電影《不一樣的月光》和《只要我長大》同時在奧克蘭的台灣電影節放映,我負責引言及主持座談。在五天匆忙的行程中,同進同出,還參觀了一處毛利文化村,是她此生對「傳說中的遠親」─毛利人的初相識。

泰雅族僅存的文面Yaki,今年已經100歲了, 重病在床;紀錄片工作者林為道向她介紹遠道而來的外國訪客。(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

2018農曆年前,我和潔瑤在台北再次相逢,在一家小酒館中,從天亮聊到天黑。她是個外表冷靜內心澎湃的泰雅;她喜歡「直接告訴我可以做什麼就好,應酬大拜拜就不必了」。我告訴她,我想請一位紐西蘭的編導和妳互訪原住民和毛利部落,共同激發出一個電影劇本!

進入毛利人的水源聖地, Wiki帶領陳潔瑤以 「三口水祭禮」,分別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向祖靈打招呼。(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

Brendan Donovan是紐西蘭資深的編劇及導演,愛爾蘭後裔,但有個毛利血統的兒子。2018年Brendan為台紐合作的動畫前導片《譚納的冒險旅程(Tana’s Adventures)》擔任編劇及導演時,才開始研究原本完全陌生的台灣原住民族,找尋與毛利人之間的連結。

來自紐西蘭的編導Brendan入鄉隨俗, 跳上小發財車, 隨著族人去看高冷蔬菜。(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

2019年4月,我們踏上了旅程,三個人,加上導遊和司機,一台小巴,從苗栗象鼻部落翻山越嶺,終點選在陳潔瑤的部落老家:東澳和南澳。從象鼻開始,因為它是泰雅傳統編織大師尤瑪達陸(黃亞莉)的家鄉,尤瑪近年來也致力於台紐原住民的文化交流。她聽了我的計畫就拍了胸脯:「我幫你們安排象鼻部落!」

台灣原鄉之旅的第一站,拜訪泰雅編織大師尤瑪達魯的象鼻部落,並且參觀她的野桐工作坊,尤瑪親自示範傳統編織法。(台紐影視文化交流中心提供 )

Yaki 最後的「文面」奶奶

「大安溪上游,那泰雅稱作L’liung penux的河,這十年間我來回了數次。

這個夜晚,毛利男孩的爸爸,第一次進到台灣的部落…

我說泰雅是山的民族,是自傲的民族…

但卻在我們一起看到Yaki(老奶奶)臉上,那屬於泰雅的印記時,有著很大的失落…

大安溪流域,下著大雷雨。

『lalu mu ga "Laha"』我大聲說著我的泰雅名字。

我知道Yaki聽不見,她睜大眼睛望著我們,我揮去她臉上的蒼蠅。

她是泰雅最後一位文面老人。

如果她的印記是一個路徑,藉由與毛利孩子父親的遇見,她臉上的彩虹,跨越了半個地球延伸到世界的另一端。

因為他相信,眼前這一百多歲老人的基因,同樣造就了他的毛利孩子。

Yaki想要對著我,這個泰雅的孩子或是她眼中的『阿美利卡』說些什麼,但年邁的身軀,只能吃力地發出不成字句的聲音。

她沿著泰雅的路徑走過一百年,不及她二分之一的我,拿到了泰雅的入山證了嗎?

當我老去,我能對泰雅的孩子說些什麼?即使我血緣是個泰雅,也未必能完整這條路徑。」──陳潔瑤

在尤瑪老師的丈夫,紀錄片工作者弗耐瓦旦(林為道)安排之下,我們在高山中見到了泰雅族目前僅存的最後一位文面婦人,100歲,臥病在床,他們稱她Yaki(老奶奶的意思)。

走進簡陋的鋼鐵屋,窄小空間裡放著一張醫療用病床,瘦小的老奶奶插著鼻管蜷曲在床上。陳潔瑤走到床邊,用力介紹著自己的族名。Brendan則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有些手足無措… 林為道帶引他坐到床旁,微笑著與睜大雙眼的老奶奶無聲地溝通…外面傾盆大雨,打在鐵皮屋頂上震耳欲聾。

當初在設計台紐編導原鄉之旅計畫時,其實不太有把握能達到什麼樣的效果;畢竟,東方到西方,北半球到南半球,真的天差地遠!然而,就在第一站,見到這位老奶奶之後,Brendan就寫上一篇手札,最後一段他寫道:「她的基因幫助建構了我的兒子;她的基因點燃了她自己曾孫的眼神…在河水滔滔湧入村莊時,在老鷹忙著躲雨時,在我轉向她時;我想起了我曾經失去的─卻遠比她失去的少!」潔瑤深受觸動,也寫下了這篇「在泰雅遷徙的路上」,於是,第一次,我感受到「文化交流」不再是空洞的名詞,它有了實在的力道!

在泰雅遷徙的路上

「透過毛利孩子父親的踏查,再一次走過我曾經到訪過的泰雅部落。

沒有刻意,路線卻巧妙地從中台灣越過大安大甲溪,

來到思源埡口,泰雅遷徙傳說中,泰雅三兄弟分枝散葉的地點,最後的旅行點,將落腳我的故鄉南澳。

一路上,不斷地解釋著我們的失去;又不斷說著我們驕傲的曾經。

在殖民者來之前,我們的老人用自己的方式,真真實實地生活在這溪流山谷,這些以前泰雅命名的領域中。

而九人座在現代公路穿梭著,沿著泰雅的遷徙路線,像是一條時光隧道,沿線卻看不到泰雅的蹤跡。

穿越泰雅遷徙的路徑上,我是失落的 …」──陳潔瑤

當我們落腳在海拔近2000公尺的南山部落時,當地族人帶領進入羅葉尾溪源頭的思源埡口;這裡是傳說中泰雅三兄弟分道揚鑣,開枝散葉的地方:大哥走得最遠,翻山越嶺到了西海岸,再向北延伸到苗栗/新竹/桃園,甚至新北市;二哥往東走,成為宜蘭附近南澳,東澳泰雅人的祖先;三弟自幼體弱多病,不適遠行,留在原處,成為蘭陽溪流域的泰雅祖先。

我們踏進水源地的迷霧森林之前,族人以三杯小米酒及蔬果向祖靈祭拜祈福「打招呼」。此時,潔瑤略顯激動地跟我說:「這次好像是冥冥中安排我來走這麼一趟祖先的路!」她說拍攝前面兩部電影時,雖然花了很多時間在環山和南山部落,但仍侷限於點,而此行則把點連成了線和平面。「這一路,我不斷吸收到新的部落知識,以前以為知道很多了,其實要學習的還很多!」

Laha回來囉

環山部落(電影《只要我長大》拍攝地)裡,Laha這個名字可是響叮噹,所到之處都有村民興奮地跟潔瑤打招呼,她也一一問候。傍晚時分,我們走到村裡的「西門町」,這裡有卡拉OK、有小吃、有販賣菸酒雜貨的柑仔店、有車站牌…是村民的休閒以及八卦中心,一聽說Laha來了,大家奔相走告。剛下課的學生、下班下工的村民、已經搖搖晃晃口齒不清的遊俠酒仙,都向雜貨店集中…最後部落警察也騎著機車來打招呼:「回來啦,Laha!」

Brendan帶著笑容一一跟大家握手寒暄,透過翻譯,嘰嘰喳喳…忽然有人就從雜貨店拿著一瓶保利達B走向他:「來我們這裡,一定要喝我們每天的飲料啊!」村民解釋它類似藥酒,上工前喝一瓶保證精神煥發!「OK!」Brendan爽快答應,他對這趟「文化交流」完全不設防,前一站連檳榔都吃了,怕什麼?這一整天,他的臉始終都是紅通通的…

聽耆老說故事,是此行重要課程,一路走來,陳潔瑤撿拾起流落在鄉野的片段,「腦海裡總編織著一個個泰雅的故事」。

「織紋 獵人 動物 夢

抵抗外人的戰役與要不回的土地。

菱形的泰雅,跟海洋躍動線條的毛利,有了交集…

『你的眼睛織壞了』耆老說著。她重拾織布技藝初期,Yaki唸著那織不完整的菱形紋。

不會織布的我,腦裡總編織一個個泰雅的故事,如果真的有一群不同的我們,在世界的另一端漂流,兩邊交織,那又會是什麼樣的情節?

從部落跨越到南半球的路徑,像是場夢境,而我期待著這場夢…」──陳潔瑤

接下來,從部落跨越到南半球,陳潔瑤來到紐西蘭,在奧克蘭機場就直接被帶上路,直奔毛利人的大本營Rotorua羅托魯阿市。

一場喪禮,打亂的行程

胃酸難耐,帶著一個未完的故事,又去開啟另一個故事。

紐西蘭的印象,牛群。但是我這一次要來的目的嗎?

北方旅館的煮水器,冰冷的水奇特地不到二十秒,就滾落了一灘燙熱的水…

手機擴音傳來的女子聲音,我聽來卻像是個男聲。講了一大圈,最終問了:「你們想要什麼?」

是的,我想要什麼?是一股力量驅使我來的,要怎麼推好像也由不得我。

Wiki是這趟旅程見面的第一個毛利女人。一場喪禮,打亂了她的行程。

好大的喪禮,從來到這鎮上的第一天,每天經過。

逝者,一位重要的毛利語言文化推動耆老,在我從台灣出發的那天過世了。於是我遇上了這場喪禮。──陳潔瑤

從北半球到南半球,紐西蘭的旅程更加「夢幻」了!首先,一路跟著我們旅行的折疊式水壺,竟然從每次燒水需要三到五分鐘,神奇變成20秒內就洶湧澎湃,讓人措手不及…至今也沒搞明白怎麼回事!但忍不住戲稱說,這只白壺已成為台紐原鄉之旅的主題吉祥物!

其次,行前所有規劃,都被一場盛大的喪禮而打亂…他是一位82歲耆老,是位大學教授,在1980年代的毛利文化覺醒運動中扮演導師角色,被尊為「once in a generation leader」,過世後的四、五天之內,住家小鎮湧進了上萬人,靈堂所在的Marae(毛利聚會所)附近街道交通管制,家家戶戶都忙著接待從外地歸來的親人…

「我可以參加他的告別式嗎? 」陳潔瑤的提問讓我嚇了一跳!真的去參加一個陌生人的告別式?她說:「婚禮和喪禮都是觀察文化的好機會。」呃…的確是啦,「除非有夠內層的人士帶領…」陪同的毛利友人有些猶豫,但是峰迴路轉,我們趕上最後一天的告別式的最後一段儀式!

陳潔瑤的三次眼淚

陳潔瑤此行曾經落淚三次…喪禮是其中一次!

奇怪嗎?如果你在現場,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就在最後要送別靈柩時,全場四、五百人齊聲吟唱毛利詩歌,共鳴聲響徹天際;穿著傳統服裝的中壯年男士們跳戰舞HAKA出列,氣勢萬千地吼出對逝者的尊崇,一路護送靈柩。在這裡,感受到的盡是驕傲,美好的人生句點!潔瑤略帶感傷地說:「我們對阿公就沒有這樣…(她的阿公曾在《不一樣的月光》中客串演出,去年底過世)」

出發前,想了很多問題,關於毛利的現況,像是在殖民者下的「困境」,總總…因為在台灣,我們是有的,非常大。我們有十六族群,喊得再大聲,都像蚊子的音量一般。

當你預設要了解什麼的時候,往往不朝你的預設走…

Wiki牽起我的手說,靜下來你的心現在很紊亂,像千百隻蝴蝶的擺動一樣…我信了,慢慢沉靜下來。在這片Wiki家的森林…這是她們的傳統領域,她允許我進來,我想這是很大的決定。

我也喝了三瓢水,用我的過去,現在,未來,跟這塊土地的祖靈打招呼。──陳潔瑤

Wiki是一位中年毛利婦女,是毛利Poi(球舞)的傳人,也是傳統身心靈治療師,媒體通稱她為毛利哲學家。她非常瞭解羅托魯阿市三個重要部落的歷史和傳說,整個地區的水源更由族人管理掌控,這裡也是部落的祖靈聖地,外人不得進入。

偏偏潔瑤對「水靈治療」最感興趣,但那是只有族人才能進入的聖地,Wiki很是猶豫…偏偏,她在前一晚夢見了一大群鳥,大吉!於是破例帶領我們進入聖地,就在向祖靈介紹陳潔瑤這位來自台灣的「遠親」時,竟然真有一大群鳥兒盤旋我們頭上吱吱喳喳,Wiki開心笑了:「祖靈歡迎你們呀!」

水,是萬物的源頭,也是靈之所在。Wiki常在這裡透過全紐北島最深也最清澈的溪流為族人做水靈治療,她說,這道溪流穿透地表,有可能連結至台灣呢!她先帶著陳潔瑤以三口飲水儀式向水神打招呼…這個儀式讓我們想起了在羅葉尾溪源頭,泰雅族人以三杯酒向祖靈打招呼的儀式…兩國原住民對天地萬物的敬畏尊崇之心是如此相似相通啊!

接下來,Wiki牽起潔瑤的雙手,鼻碰著鼻,閉上雙眼…鬱鬱綠林中淙淙溪流旁,潔瑤的眼眶濕了,旁觀的我們也覺得像是全身通了電!片刻之後Wiki說:「妳的心像千百隻蝴蝶在飛…先靜下來…我看到一位老人,他對妳影響很深,雖然離世了,靈還守護著妳,引領妳做對的事情!妳正在做對的事情!」

莫非是阿公?我和潔瑤第一時間都這樣想,Wiki只是片片段段形容這位長者,直到給她看了阿公的照片,她馬上確認:「就是他!」

我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

我常在想,為什麼是我?我為什麼會來?

常常不是我選擇這趟旅程,是旅程選擇了我,

到底是我來找題材,還是題材來找我?

當我才見到了台灣Tayal,僅剩的一個百歲文面老人之後,我在太平洋的另一端的山上,初次見面的毛利Yaki,用力地抱著我,她也有著美麗文面…

她在我耳邊傾訴著遇見的喜悅與祝福,雖然我不完全聽懂,但她將她美麗的能量傳給了我…

──陳潔瑤

行程的最後一晚,我們開了3小時的山路來到一位毛利老奶奶家。81歲的她,身手俐落,獨居山上,車子開進前院時,她迎了出來,站在門口張開雙臂…就把陳潔瑤緊緊抱入懷裡,彷彿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在她耳邊喃喃說起毛利語~~長達好幾分鐘!時間彷彿整個靜止…潔瑤的眼淚滑了下來;攝影師努力鎮定,卻和我一樣不爭氣地濕了眼眶…這是怎麼一回事?初次見面的兩人啊!那股暖流能量太強大了!

陳潔瑤說:「她就是泰雅所說的Yaki!」此行曾在台灣山中見到臥在病床上的文臉Yaki,她是台灣僅存最後一人;而此地文臉的毛利人卻不時可見!這位奶奶是教育工作者,創作過多首毛利歌曲,在中年適逢毛利覺醒運動時期就文了面;之前見到的Wiki也有著文面。

Connection

Connection~一踏進毛利的土地,這個字就出現在我的腦海,非常的強烈。於是,我每天開始做著不同的夢…──陳潔瑤

陳潔瑤到達紐西蘭的第一天就在臉書上傳一些圖片,簡單標註著:connection。

她受到的歡迎,超過了我的預期!大家視她為「親戚」,熱情擁抱和hongi(毛利碰鼻見面禮),「到底是我來找題材?還是題材來找我?」她喃喃問著,因為原本預想在拜訪毛利部落時會是原住民被殖民的困境,但整個行程中所遇到的人與事,卻轉向到靈性與連結,充滿愛與祝福,這是兩個民族與mother nature的共同臍帶,「這是sign。」陳潔瑤說。接下來,就看她如何把sign化成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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