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版《天城山奇案》微調了原著小說,但更扣人心弦。(取自網路)
松本清張著作《天城山奇案》描述離家少年與20多歲的女子間的奇遇,如何演變成一樁妒殺懸案。 (取自網路)
日本偵探小說家松本清張(取自網路)
我認識松本清張的名字,始於一部高中時看的電影《天城山奇案》,關於天城山,難免又想起另一部同樣啟發我的電影《伊豆的舞孃》,當時我很快就讀了川端康成的小說,彷彿我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小說則成為我心中一座難以攀爬的文學高山。
我遲遲未讀《天城山奇案》的小說,可是電影卻留給我無可磨滅的視覺震撼,關於演技,也關於女人,以及一種似懂非懂的情感氛圍,絕對是一種啟發,一場感情教育。
電影描述一位負氣離家的少年,在旅途中遇見一位20來歲的女子,女人美麗的容貌和香氣,讓少年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情愫。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女人在路途中與一位流浪的土木工人搭訕,要他先走,原來是進行交易,後來兩人在野地裡苟合。
不久男人遇害,兇手皆指向這位其實是娼妓的女人,原因是兇案附近一處冰倉,留下了一只赤足腳印,大小應該是婦人的。
電影是從哪裡開始的,其實我已經不記得了。30多年後因緣買了二手的小說,翻讀起來,故事湊巧也是從30多年後長大的少年的口述開始,描述當年他初登天城山的緣由與遭遇。起頭也引了《伊豆的舞孃》的一節作為對川端的致敬。
小說寫到了少年走進隧道,仍期待那女人從後面趕上,但是她並沒有來。第二天少年才回到下田的家,母親見到他平安回來,不禁哭了出來。而此刻的長大的少年在靜岡縣經營印刷業,正好承印了靜岡縣警部的《刑案搜查參考資料》,其中寫到了天城山土木工人兇殺事件,看到自己的名字嚇一跳,而事件的發現和搜查過程也就順理成章地躍然紙上。
小說的結構高明,很有偵探小說的趣味,到此處仍不知兇手,也提供電影完整的案情梗概。但讀到這裡,電影裡深刻的畫面記憶浮現,完全超出了紙本的文字陳述。田中裕子與少年相遇,打著赤足、搖曳生姿地快步從少年面前走過。少年跟著她,兩人後來同行,一路說說笑笑。少年因穿著草鞋腳痛,女人便要他脫下鞋子赤腳走路試試看。小說僅止於此,但是電影裡,田中裕子卻蹲下身來幫少年的腳療傷,並且抽起菸來,那表情、那笑容,真是煙視媚行、嫵媚萬分,任何一個少年,內心只怕全是電光石火。
再來是女人與流浪工人在野地裡的交合,小說在少年一開始的敘述和刑案資料裡,自然都沒寫到,但是電影裡演了,而且男孩還在一旁觀看。此刻他眼中的震撼與憤怒殺機呈現,兇手是誰也就一清二楚了。少女如我,看著這樣的限制級畫面,當下的震撼也不少於少年。
更精采的還有警方對女人的拷問,導演和編劇在這裡下足了功夫。小說雖然寫了審問的過程,且一開始女人完全否認行兇,但只有一句「嚴加拷問」,女人便承認搶奪了被害人兩個50元硬幣。然而電影細細呈現警方如何「嚴加拷問」,我至今都記得警察不讓女人上廁所,尿液於是從和服下滲了出來。日本社會,特別是男人對娼妓的歧視,這個片段一語道盡。
小說中的刑事資料中寫道,因為兇案重要的證據之一匕首沒有找到,法院對被告大塚花宣判因罪證不足而無罪。但電影中我最記得的是警察將女人定罪,綑綁其雙手、戴了頭套,押解在雨中,男孩遠遠地在大雨中跑來,女人在此刻甩掉了頭套,定定地看著少年,臉上出現非常複雜的表情,先是帶著一份茫然與哀戚,慢慢地突然露出一抹微笑,出現無法辨識的說話嘴型,似乎是說著「再見」或其他。
我應該是在此刻落下了眼淚,且看著片子大雨,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罷了。
這次讀小說,我又在網路上搜尋了幾段片花重新溫習。其實每次想到自己印象最深的幾部電影,《天城山奇案》總是會在我腦中浮現,臉書上的「精選照片」也放著田中裕子與少年在旅程中說話對看的劇照。已故的紀錄片導演陳俊志曾在照片上留言,說他最記得警察刁難拷問時,青年妓女露出的眼神,「混雜了憤怒、隱忍、堅毅,一定要復仇的複雜情緒。」就在高二那一年,他的姊姊逝去。「多年之後,我有點懂了為什麼他那麼痴迷《天城山奇案》裡的田中裕子,就像電影中凝視著他的敘事者少年。我的姊姊,在她19歲的人生中,偶爾流露出那個眼神。」
俊志有他的情感投射,後來也替他姊姊寫下了一場戲。我沒有告訴俊志,我迷戀的其實是女人最後在大雨中甩掉頭套、望著少年的那個迷離眼神:先是一種受了冤屈的茫然苦楚,慢慢露出微笑,似乎是知道兇手是少年,少年是愛著她的,或許這樣死去,也有了一種安慰。雖然我當時似懂非懂,但我猜想那原諒也是愛的一種,女人在最終露出了一種菩薩似的笑容。那成了我對自己未來最美好的想像。
(作家)